“卓君尘。”扶雍低叱一声,方才凌一航的再三挑衅他虽然也觉得不妥,却并未想到卓君尘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凌一航发难。
卓君尘眼含凶光,被凌一航身后的那些弟子们都看在眼中,一个个俱是惊惧的神情。扶雍的话,他仿佛听见了,又仿佛充耳不闻,骨节分明的手扣在凌一航的脖子上,五指不但没有松开,反而掐得更紧。
凌一航此时还能笑得出来,逼音成线只叫卓君尘听见:“你说你若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了我,你师尊回去后,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他早已摸清楚,于卓君尘而言,即便是再大的威胁也不会有什么用处,唯一的软肋便只有沈寒枫。
卓君尘神色有所触动,微微松开手,凌一航立刻便拍开了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襟,凌一航看着他的眼神满是怜悯。
卓君尘冷冷看他道:“倘使我想杀了你,连兵器都不需要。”战百川闻言身形一颤,目光不自觉地看向连信鸿。平日里同他嬉笑怒骂却心思缜密的兄弟早已不能再同他们言语,只是卓君尘的言下之意,仿佛点醒了他。
凌一航道:“那卓师弟还真是天赋奇才,将将突破筑基八层不久,如今却有空手制服筑基巅峰的能力。”
凌一航有意无意地暗示,卓君尘却只是冷声道:“那只能说明你学艺不精。我现下修炼的功法还是掌门亲自传下,凌师兄有什么意见么?”
凌一航眉头微动,有一瞬的不愉,却没有再说话。反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牵扯上他们青华峰,反而不妥。如今这么一闹,卓君尘在弟子间本就不深的威望,也应该动摇得差不多了。
扶雍皱着眉,想同沈寒枫说上一二,看到师侄脸上冷厉的表情,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夜深了,仙宗大比还未结束,不相干的弟子便先去休息,准备明日比试。卓君尘这件事,本座自会处理,到时候一定给出该给的交代。”扶雍缓缓道。他平日并不怎么管事,但身为长老仙君的威严还在。
众弟子不敢违逆,先后退出了厅堂,凌一航领着他们青华峰的几个弟子离开前,还意有所指地对扶雍道:“还望师叔祖不要偏私。”
江无心先一步冷笑着堵了回去:“怎么,凌师侄这是连我师尊都不相信了?那不妨立刻传信给掌门,叫他来处理这件事如何?”
凌一航冷冷看他一眼,拂袖而去。
一直看守此处的管事们虽然没得扶雍示意却也跟了回去。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扶雍师徒,沈寒枫师徒,穆子苏和久不言语的苏月笙战百川。至于连信鸿的遗体,有战百川守着,没有旁人敢动。
扶雍一挥袖,厅堂大门应声关闭。他叹了口气到一旁坐下,缓缓道:“现下没了什么不相干的人,师侄,你还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事要告诉我吗?”沈寒枫神色微动,只是还未说话,便听得扶雍转头向战百川补了一句话。
“战侄孙不必觉得我偏心,只是有些事情本就不方便当着太多人的面说出口。况且有些事情并非真的便是眼见为实。”扶雍提点的话意味深长,战百川不言只是朝扶雍微微颔首,苏月笙在一旁看他的眼神有些担忧。
沈寒枫道:“霍媚儿会对阿尘下手,原因在我,如今已经处置了。”
扶雍点点头,听明白了沈寒枫的意思:“那卓侄孙的事情呢?”
沈寒枫略略蹙眉,缓声道:“君尘自拜入青华仙门起,便身怀魔气之事,师叔可知道?”
小一辈的弟子听到这件事,脸上俱是有些惊愕的神色,连早就知道这件事的穆子苏也想不通,为何沈寒枫会这么直白得便在众人面前坦白。
倒是扶雍神色平静,指尖不自觉点了点身边的桌面道:“算是略知一二。侄孙被带回来的第一天便上了灵药峰,后来又是直接送到了你的峰上,我便也有些猜测。只是不知侄孙身上的魔气从而来?”
沈寒枫看了卓君尘一眼道:“杜衡钻研了很久,却一直没找到这魔气的源头,好在这魔气虽然不为阿尘所控,却也并没有影响到他平日修炼,只不过就是比旁的单灵根弟子修炼得慢些。”
扶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何年纪相仿,天资更甚,卓君尘早先却落后其他各峰亲传弟子的修为许多了。唯一一个和他修炼速度不相上下的容凭还是个双灵根。
“今日之事,应该是霍媚儿的过错。她先前比斗之时,乘着阿尘不备,让他吞了心魔花的种子。”沈寒枫这句话说得有些滞涩,扶雍却惊得站起来。
回想今日看到天地色变的场景,扶雍神色凝重地询问道:“心魔花……开花了?”
沈寒枫沉默了许久,厅堂之中众人的神色各异,知道心魔花的神色凝重,不知道的,脸上还夹带着挥不开的疑惑。
“还没有。”沈寒枫的回答叫扶雍轻舒了一口气,脸上的担忧却不减。
沈寒枫又道:“心魔花能控人心魂,今日连信鸿一事,君尘入魔之势已定,我不知道连信鸿是不是他失手加害。”
卓君尘闻言先是惊骇,立刻便解释道:“师尊我没有,连师兄不是我杀的!”
沈寒枫看他一眼,又飞快略过道:“是不是你杀的,等回了门派再做定夺。倘使是你,我不会手下留情,倘使不是……”沈寒枫顿了顿,卓君尘只觉自己心上悬了一柄尖刀,“你身上的魔气已经无法逆转,我青华仙门不会冤枉无辜,却也断然不会留存一个魔修做弟子。”
尖刀狠狠地扎进了心里,卓君尘却不觉得疼,喜悲难辨,他只听见自己喑哑的声音问道:“师尊是,不打算要我这个弟子了?”
沈寒枫这才抬眼看他,神色一如既往得淡漠无情,连卓君尘都看不见他这副面具下究竟是什么样的所思所想:“回门派后,我会去弟子堂消了你亲传弟子的身份。”
卓君尘浑身一震,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穆子苏怒道:“沈师叔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从小看着阿尘长大,难道你觉得他会是残害同门的人吗?”
沈寒枫的脊背挺得笔直:“时移世易,入魔后性情大变的修士不在少数。我身为仙门执法长老,更当以身作则,不能因卓君尘曾是我的弟子便袒护于他。”
穆子苏气的说不出话来,通红的眼睛瞪了沈寒枫一会,又看向卓君尘。
卓君尘闭了闭眼,沈寒枫所说的“曾是”二字,刺痛他的耳膜,更是至刺入他的脑海心神之中,半点不容推拒。
“君尘……”穆子苏一时不知道应该和他说些什么,连一旁一直不曾言语的苏月笙都面露不忍。
战百川忽而道:“如今卓君尘仙魔难辨,只是认定他是杀人凶手太过武断,弟子以为,应当先将他羁押起来,以免魔气暴动,带来更多的伤亡。”
扶雍深深看了沈寒枫一眼,叹了口气道:“战侄孙所言甚是。沈师侄,我这里有一个拘魔圈,专为控制魔修所用。”说着,扶雍摊手,手中躺着一个古朴的银黑手环。
沈寒枫没有多言,取了手环便抬手替卓君尘套上。原本平滑没有半点纹路的手环,在套上了卓君尘的手腕之后,便忽然涌动起一层金色的符文,圆环缩小了几分仿佛附着在了皮肤上。符文底下有隐隐的黑气流动,却被这些金色的法阵控住,要解开这手环必须有扶雍的口诀,否则卓君尘便如同一个废人。
卓君尘体内一直涌动不安的魔气忽然被这手环镇压住,他忽而开口道:“既然这手环并可以控制魔气,那能否求师……沈仙君一件事?”
沈寒枫收回手道:“你说。”
卓君尘道:“既然要回到仙门才消去我的弟子身份,能否让我继续这场仙宗大比?也算是了我最后一个心愿。”
衣袖微动,沈寒枫冷声道:“你的灵气与魔气已经混为一体,上台也不过是送死罢了。”
卓君尘皱眉:“可是……”
沈寒枫打断他的话:“若是你在台上失控,置我青华仙门的名誉于何地?你不必再多说了。”说完,他仿佛不愿再与卓君尘多做纠缠一般,率先打开房门,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个决绝背影,深深烙进卓君尘眼中。
穆子苏咬牙站在他身边,心中愤懑却说不出口。扶雍道:“卓君尘,自今日起,你暂时住到无心的卧房,由我亲自看守,不到回仙门之日,不得出来,你可有异议?”
卓君尘嘴边扬起一抹苦笑,摇了摇头,满是沮丧漠然,如今将他关在何处,于他而言,都没有什么关系了。
夜半时分,沈寒枫打开房门,正打算出去,却瞧见扶雍缓步而来,一时有些愣神。扶雍难得见到这位师侄愣神的模样,摇头轻笑。他也不说话,指了指沈寒枫房中。
沈寒枫略一点头,让开身位好让扶雍进门。合上门后,沈寒枫颇为谨慎地给房间添了禁制。然后他才对已经坐在了桌边给自己斟茶的扶雍道:“师叔。”
扶雍笑眯眯道:“那条鞭子被无心那臭小子不小心丢了出去,也不知是落到哪个树丛边上了。我没什么事可做,便来寻你聊聊天,消磨消磨时间。”
沈寒枫在扶雍身边落座,他没有点灯,房中一片昏暗,不过以他们的修为自然不会因这小小的黑暗困扰。
“多谢师叔。”沈寒枫沉声道谢。
扶雍叹息一声道:“你啊,从小便不善言辞,吃的亏还不够多吗?”扶雍依稀记得,从前上一任掌门,他师兄还在的时候,面前这个天赋绝佳却沉默寡言的师侄,便没少在师兄弟中间吃过亏,如今一看,竟也没什么长进。
沈寒枫也没有别的什么话好说,只道:“多谢师叔照拂了。”扶雍从前也是个孤僻的性子,那时同小一辈的弟子们很少有交情,却格外得照顾他。他的本命灵器焚霜剑,是扶雍制出的第一把上品法器,扶雍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
扶雍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想好好的一个侄孙,回了门派再也出不来罢了。至于他以后会不会为祸一方,就看他以后的造化咯。”
沈寒枫极为肯定道:“不会。阿尘不是那样的性子。”
“无心也说,卓君尘心境沉稳,心思较之旁的弟子又灵活许多,不是那么容易被魔性左右的人,”扶雍边点头边说道,片刻后他又觉得好笑,“没人会比你更了解自己的徒弟,既然你觉得他不是这样的性子,那今日又为何这么刺他?”话刚说完,扶雍便忽然醒悟过来,沈寒枫的意图,他应当是知道的,“只愿你们不要闹得有朝一日,师徒之间拔剑相向,反目成仇。”
沈寒枫含笑道:“不会了……”扶雍看不懂他此时露出的笑容,只是心中莫名有些沉重。
“我观卓侄孙,将你看的太重了些,如今有机会叫他见识一下人世多艰,也没什么不好。”扶雍如是道。
沈寒枫知道扶雍是在宽慰他,并不说话,良久之后才道:“连信鸿身死不过须臾,他的魂魄没有理由消散地这么快,多半是他死后,有人拘了他的魂魄,不愿我们从他口中知道一些事。将来若是有机会寻回,还请以后,师叔替阿尘说几句公道话,洗清他身上的罪名。”
说话间,沈寒枫起身,十分郑重得在扶雍面前跪下,行了一个三跪九叩的拜谢大礼。扶雍阻止他的动作未果,惊疑不定道:“寒枫你……这又是何必?”
沈寒枫摇了摇头,忆及扶雍来前,他与杜衡以水镜传讯。
“你已经想好了?”透过水镜,杜衡的神态极为清楚,看着他的眼神满是不赞同。
沈寒枫道:“你钻研丹术多年,心魔花的可怕之处,比我更清楚。”
杜衡点点头道:“是,心魔之花一旦生根发芽,三十日内,要么花开入魔,要么花谢神消。让宝贝徒弟对你失望之极堕入魔道,总比身死道消多出那么一线生机。”杜衡嗤笑一声,“可是沈寒枫你想过没有,你的这番好意,你的宝贝徒弟,真的需要吗?”
沈寒枫抿唇不语,杜衡看着他的沉默神色道:“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的徒弟对你,除却师徒之间的孺慕之情……”
“我知道,你不必再说。”沈寒枫的眉头微微蹙起,闭了闭眼打断他的话。
“你知道?”杜衡有些讶异,面上的神色变幻莫测。
沈寒枫抬眼道:“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寻你帮忙。”
杜衡沉吟片刻,缓缓道:“寒枫,我知你没遇上过这样的事,连我都是见所未见。不过,你可知情伤乃是天下最伤人的东西,轻易碰不得?”
见沈寒枫不说话,杜衡又问得更直白了些:“在你心里,卓君尘就只是你的徒弟这么简单吗?”
沈寒枫又是一番沉默,这相顾无言的时间长了,连杜衡都觉得有些不耐烦。等他忍不住想要追问的时候,沈寒枫抬眼看他,问道:“这重要吗?”
杜衡一时被他震住了,沈寒枫的眼中承载着些许疑惑之外,还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悲恸。
“你啊,总是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杜衡语气之中带着怜悯道。
卓君尘坐在窗边,窗户半开,叫外边如水的月光倾泻而入,即便没有点灯,房中也是一片惨白。他看着自己的手腕,上边金色的符阵还在隐隐浮动。这些符文细小,看不清具体的模样,卓君尘却觉得极像当初杜衡送他的那面铜镜,每每想同师尊说话,催动灵力时,便可看到这样的光纹。
回忆一发不可收拾,卓君尘脑海之中的一幕幕,俱是沈寒枫待他好的一点一滴,或许从前师尊说得对,或许是他遇见的人太少,所以沈寒枫对他的好,才显得太过重要。心口处又是一阵绞痛,心魔花受了这些心绪的滋养,变得更为壮大。只是这些由心境生出的魔气,被手环强行镇压下去,虽然于他的身体无恙,那种刺入肌骨的疼痛,却让人不得安眠。
卓君尘知道自己现在不应该多想,越想,心魔只会鼓噪得更加厉害,可若是没有这股疼痛叫他清醒,他怕什么时候这副身体便被微生冥抢了去。届时,就是真的回不了头了。
房门被猛地推开,卓君尘抬头,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期盼,明知只是自己自作多情,看见来人时,却还是免不得失望。
穆子苏站在门边看他,神色严峻。卓君尘道:“如今我是戴罪之身,子苏,你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