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士奇顿时双眼一亮,盯着杨峥道:“你是说他会大力发展自己衙门的实力?”
杨峥点了点头,语气不急不缓的道:“不错,司礼监的二十四衙门听着是不错,可毕竟是对皇宫大内,对外面的这些衙门并无多大的影响力,王振初掌权,本人也有些野心,又岂会甘心将自己的手只能放在皇宫大内呢?”
杨士奇沉吟了一会儿,似是陷入了某种沉思,好一会儿颔了颔首赞同的说道:“你说的不错,司礼监二十四衙门中的首席衙门,亦是整个宦官系统中的权势地位最高者。司礼监不仅总管内廷宦官事务,而且职涉外廷朝政,即所谓“无宰相之名,有宰相之实,想要做到这一点,没有一帮读书人来支持,单靠一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太监怕是难以胜任。”
杨峥道:“自古掌权无不是从吏部、兵权开始。依我对王振的了解,剔除你后的第一步,王振的手怕是要伸到官员的任免,以及对诸多将士栽培上了,以今时今日王振的地位与威望,加上小皇帝对他的信任做到这一步并不是难事?”
杨士奇知道杨峥说的是实话,大明官员的升迁、任命、调任等,要履行一个相应的程序,就是铨选。文职官员的铨选均由吏部掌管,由文选司具体负责。由于所任职位的级别和重要性高下有异,也就是说重要职位的人选要由高级官员们讨论推选,中低职位则由吏部直接铨选。当然,任何官员的任职都必须得到皇帝的批准。虽然,官员的任用有一套严格的制度,但在实际操作中是复杂的,受到许多因素的干扰,特别是人为因素的影响,使官吏的任用、选拔呈现出许多的不合理、不公平性,司礼监没掌权之前,这种不合理,不公平性也只是在内阁,在吏部上,可王振掌权司礼监后,倘若当真有心打造一套属于他自己的班底,那么司礼监就必须将手伸到官员的任免权上,否则天下的官儿为何要依附于你,说到底是为了头顶上的官帽而已。在大明司礼监属于内廷机构,本没有机会参与官员的升迁与任命,但世事无绝对,当年太祖定下太监不可干政的规矩,时至今日早已名存实亡,所以在官职任免上,司礼监并非一点影响力也没有,倘若权势当真达到了内相的地步,出手干预也并不是不可能,按照朝廷的规定,某些官职宦官按例由负责挑选。选拔官吏时以当权的宦官同朝臣一起参与,会同挑选。参议选中后,成为当时参与选拔时宦官的门生,其作用与内阁大臣做主考官差不多,除这些有明确规定者外,权势宦官还往往能够在实际上对文武大臣的任免进退进行操纵控制。六部九卿之类的官职,表面上由朝廷会推,但会推之前,所在的部都要率他们去拜见当时的掌权的宦官,从而达到操纵官员升迁的地步,但前提是司礼监必须有强大的权势。这一点今日的王振无疑是有这个本事,但想要做到的这一步,王振最好的机会就是眼下了。借着除掉自己的机会王振算是彻底获取了孙太后、小皇帝的信任,相比外面的读书人多变的性子在安全上孙太后必然是倾向于王振,因此这个时候的王振威望是最高的,达到自己掌权目的阻力也小了许多,其次小皇帝今年才十余岁的孩子,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也是最听话的时候,再大些可就未必有这个效果了,所以王振一旦有了野心,第一步非得将手伸入文臣不可,否则日子一长,皇帝大了,经过此番打击的文官缓过神来后,王振就什么也做不了。所以在权势盛极必衰的这个过程,王振必然是长久不了。“这一番分析,纵是杨士奇这等老狐狸也不得不佩服杨峥的远见。
”能听你这么说,老夫也放心不少了,不过老夫仍想知道,接下来你会怎么做?”杨士奇盯着杨峥的侧脸问道。
阳光如火,映在窗纸上,让杨大人的脸黯然了不少,但这样看来更加迷人。
“还能怎么做,无非是借鉴一下郑庄公对付弟弟的手段吧了,你还以为能有多高明。王振势头正旺,谁上谁死,我也不例外,你也不想我步你的后尘吧?”
杨士奇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好一个郑伯克段于鄢,这下老夫放心了?”说完端起桌上的酒杯将杯中的酒汤一饮而尽,不顾体面的用绣袍将嘴巴擦拭了一下,站起身来望了望窗外,叹了声,回过头对杨峥说道:“一味的借鉴郑庄公克弟弟的手段未必能凑效,比起共叔段的愚蠢,王振可就狡猾多了,你得懂得忍耐才成。我要走了,没什么留给你,临走时就再送你一句话,为政者必具雅量——忍也,定也,静也“能忍则自安,能定则自重,能静则自动。张良拾履,韩信钻胯,此所以灭秦破楚。临危不乱,处变不惊,视富贵如草芥,此谢安所以全身却敌之策。进退自如,如闲云野鹤,以天下为己任,布衣一介而建卿相之伟业,此李泌所以兴唐之术。”“士务以器识为先,廓然有天下之志,而雅量自在。切忌?切忌。”
杨峥知道这是临别之言,回想这十余年来,自己建立的每一件功业,几乎离不开杨士奇在背后的扶持,正是有杨士奇在,他才一次又一次大胆的放手去干,有时候甚至不顾后果的胡来,世人都是这份功勋是他从战场上厮杀挣回来的,可谁又能想到没有杨士奇这颗大树在后方为其遮风挡雨,他的功业未必有这般顺利,往日不曾觉得这老头重要,如今要走了方觉在这十余年里,自己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哪里有舍得对方离开呢?
杨士奇何尝不是念念不舍,两人一内一外十余年来配合默契,眼看着自己亲手打造这片江山蒸蒸日上,又何尝不想再好好看看,可天不随人愿,他一个罢了官的老头又能如何,看着红着双眼的杨峥,他凄苦的一笑,道:“用不着哭,离开京城本就是老夫的心愿,如今心愿已达成,你该替老夫高兴才是,这座大好的江山,就交个你打理了,你心思活络,见识比老夫还要好,事情也比老夫敢做敢干谋划上老夫就更不用说了,就说大明这十余年的几件大事,安南一国两制、安南人治理安南人、开海禁、下西洋、兴盛市舶司、治理苏州城、兴一条鞭法、与北方鞑子互市,哪一件都是定国安邦的大事,非但老夫比不了,便是前朝宰辅也难以比拟,军国大事上老夫并不担心你没有分寸,老夫只是担心你年纪太轻,名声太盛、官职太高,遭人妒忌吧了,老夫对你别无他求,只求你从今日起为人低调些,做官嘛,低调点总没有错的?”
这般温馨的话儿不说还好,一说杨峥刚刚吞回去的眼泪重新流了下来,呜咽道:“杨大哥放心,这些话儿小弟都记住了,定不会辜负你了一片苦心,今日你我一别,还不知何时再能相见,小弟只求你此去一路平安。”
杨士奇颔了颔首道了声:“珍重!”便不再多言,匆匆下了二楼。
楼外阳光如火,一干吃饱喝足的东厂番子早就等得不耐烦,若非顾忌杨峥的身份,加上先前递上来的三十两银子,还有这几桌上等的好酒好菜,为首的头目怕是早就呼喊起来了,此时见杨士奇下来,为首头目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就对着杨士奇的屁股踢了一脚,怒骂道:“老匹夫磨蹭什么,在磨蹭也不可能会京城了。”
杨士奇为官四十载,何曾受到过这等欺辱,一双目光看向那头目,虽只是浅浅撇了一眼,但位居高位四十年的威严无形之中展露了出来,那头目何曾见过这等威严,竟把到嘴的话儿给吞回去了,许久才嘟哝一句,道:“看什么看,你当你还是首辅大人么?还不快走。”
杨士奇愕了一下,望着头目的那张脸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竟是一言不发,许久才发出一声长叹:“是啊,老夫已经不是首辅了“.说完神情落寞不少,在这一刹那间整个人也老了许多。
那头目心头心头畏惧可不想这么轻易的服输,挺着胸脯儿冷哼了声道;“知道就好。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为好,免得想走也走不了。“
杨士奇一言不发,只是回头看了一眼渐渐模糊的紫禁城,叹了口气对左右道:”走吧。”
头目见他知趣,甚是高兴,冲着四周吆喝了声,道:“奶奶的,都愣着干什么,快走啊。这般磨磨蹭蹭的何时能到江西。晚去一天,王公公在家可就多担心一天,我等为王公公办差,可得尽点力气。”
四周番子少不了一阵附和,先前还显得气势不正的队伍,被头目这几句呵斥的话给提高了不少,几个番子上前也不顾杨士奇一把年纪,伸手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大声呵斥道:”看什么看,这辈子你都别想再回来了,快些离开才是正经事。”
其他番子看两人如此而堂堂首辅大人也没反驳,胆子也大了不少,这个呵斥,那个推搡,可怜杨士奇为大明操心了一辈子,何时受到这等待遇,奈何一朝虎落平阳被犬欺,这口气不忍也得忍了。
一行人就这么迎着日头,在一片呵斥声中渐行渐远,直到那个曾经伟岸的身影消失在一片灰尘之中,站在楼上一直这么看着的杨峥这才擦了一把满脸的泪水咬了咬牙,一字一字的道:“杨大人放心回去,这个朝廷欠你的,我一定会替你拿回来的。”
司礼监里王振可谓是志得意满,今日早上的一战实在太过痛快,看着杨士奇那汗流浃背,面如土灰的样子,他实在太过高兴,只觉得这十几年在杨士奇面前低眉顺耳的气儿,就在今早全都出了,得知杨士奇一脸不舍的离开京城,他算是彻底放心了,但事后细细斟酌一番后,他又暗叫了声侥幸,仔细想想他今日一早自以为万无一失的计谋,其实并不如何的高明,单说今日的早朝有太后参与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漏洞,但凡杨士奇身边的那些言官能强硬一点结果也不至于如此,大明早有规矩,后宫不可干政,早朝这样的大事本不该有孙太后,可这帮愚蠢的言官非但让她老人家坐上了朝堂,还来个垂帘听政,这种错误让他不得不承认,那些饱读诗书的言官并非他们想象的那么聪明,今日的早朝但凡有一个言官抓住后宫不可干政的规矩大书特书,孙太后纵然有天大的理由,也不敢与太祖定下的规矩相抗衡,最终的结果是孙太后心头固然有气,可也奈何不得这帮言官,如此一来早朝单靠一个小皇帝又能把杨士奇这等老臣如何呢?这是其一,其二在于没有抓住先帝,要知道杨士奇、杨荣等人可是先帝爷顾命大臣,先帝驾崩不过两年,皇帝还只是一个刚过十岁的孩子,且早有仁孝之名,竟在登基不足两年的功夫,先帝尸骨未寒之际,就把先帝弥留之际托孤的顾命大臣给罢免了,这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但凡有心的人便可在这上面做文章,大可说小皇帝还小,孙太后身居深宫,从不干预政务,为何会下罢免内阁大臣的
圣旨,说到底还不是有小人在调拨,这个小人是谁,不用说就是自己了,只要抓住了这一点,王振相信凭着那些言官的口舌之利,没什么罪名不能安在自己的头上的,到头来败的还是自己,可结果是自己胜了,堂堂内阁大学士拥有天时地利人和的杨士奇却败了,不得不说一个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