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慎要抱起她的动作在空中顿住,两秒后,他选择在老太太身边坐下,“或许。”
老太太还闭着眼,眼泪就顺着她的眼角滑到耳畔,打湿了花白的头发,再落到被子上。
她笑了一声,“不是或许,是一定,我十六岁就跟了他,到现在快七十年,我是看着他怎么走过来的。”
祁慎从床头抽了一张纸过来给她擦眼角,她也没动,像睡着了那样。
如果不是眼泪一直在流,或许真会让人以为她睡着了。
祁慎的心,从未像现在这般沉重过,那块巨石,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了。
可他,却必须得从在巨石下那道仅有的缝隙中呼吸。
老太太忽然睁眼,侧头朝他看过来,动了动手,抓住那只给她擦眼泪的手,用嘶哑的声音艰难地说道:“奶奶的阿慎,辛苦你了。”
抓着他的手有些粗糙,手背上的皮肤早已不知在什么时候开始松弛了。
这一刻,包裹在身上的盔甲有些松动的痕迹,祁慎的眼有些热,却又觉得有些好笑。
他不愿承认自己的恐慌,不愿承认自己在得知老爷子得了绝症后的恐惧和忐忑,却因为老太太的这么一句话丢盔弃甲。
老太太捏着他的手,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爷爷不在了,奶奶还在,他们不懂奶奶懂。”
或许旁人理解不了老太太的这句话,可祁慎却明明白白。
家里都是女人,他从小就知道自己以后会撑起整个家,撑起姑姑们、姐姐们和外甥女们的娘家。
可要撑起这么大一个家哪有那么容易,正因为不容易,他家的那几个女人从小就是放养,因为不容易,他跟老头子他们才会越来越远。
听奶奶说,当初让他家老头继承家业起初的那段时间,老头跟家里吵过很多次,压在他身上的重担让他几度奔溃。
这个社会,不容易的不止成年人,但成年后的人,却是这些不容易群体中最不容易的。
有时候睁眼起来发现,自己今天身边照样连个依靠的人都没有,照样连个说烦闷的人都没有,那一刻,总以为自己坚持不下去了。
可当这一天过完后又忍不住庆幸:我又成功活了一天。
从懂事起到现在,他也并不是无坚不摧,也会在得知老爷子生病时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也会因为某个项目的不如意想就这么放手。
都以为他在出车祸的那年醒来后就能坦然面对一切,却没人知道那时的他是怎么过来的。
他曾不止一次问过自己为什么要生在这样的家庭,为什么要因为与他不相干的事而遭受生命的危险?
为什么人活着要这么累,他的腿如果以后都不能走了该怎么办?
他瞒着家里人瞒着白湛抑郁,跟心理医生签订保密协议进行秘密治疗。
那段时间,是他这短暂的三十年的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
最难过的是,他竟然将自己所遭遇的不幸全都归咎在了那时不过才八九岁的阮西身上。
他甚至曾恶毒地想,为什么他要给自己招来这么一个灾星,为什么他要在那时选择放弃自己去保护她。
如今回想起来,如果那时候他没有坚持下来,后来的他会变成什么样。
这些埋藏在内心深处的黑暗与无助,原本该被他随着那段不堪的回忆一起掩盖起来的情绪因老太太的这句话从心间的缝隙里流泻出来。
老太太坐起来,用手去擦从孙子眼眶里流下来的那滴泪,然后收紧双臂,像小时候那样抱他,一下一下地轻拍着他的背,像曾经很多次哄他睡觉那样。
只可惜时间回不去岁月催人老,曾经在他面前的人有多高大,现在就有多瘦小,她的一双手已经抱不住孙子了。
祁慎仰头,眨去眼中的不适后收了收手臂在她背上拍了拍。
他不是擅长表达感情的人,尤其在亲人面前,他不允许自己在他们面前示弱,也不允许因为自己的原因给家里的女人们造成恐慌。
很显然,今天已经太过了。
“好了,”他拍拍老人的肩,拉开距离后说:“既然您都知道了,那我现在要给您提两点要求。”
老太太低头擦眼泪,“你说。”
祁慎:“一、不可以钻牛角尖,您是会想的人,别因为一时的情绪把自己逼近死胡同;二、多陪我几年吧。”
第一点大概是所有小辈都希望的,老太太自己当然也懂,如果不是担心她会想不通,孩子们也不会选择瞒她。
只是她没想到,他所说的第二点竟然会是这么一句话。
变相的示弱,委婉的挽留,对这从小就把自己包裹在冷硬盔甲里的孩子来说,这是她从他口中听到的最有温度的一句话。
他多会说话啊。
简单的几个字就把她这老太婆的心抓得紧紧的,他知道,她最放不下的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