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三十六章·“人间雪。”(1 / 2)

【“死是人之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确知而不确定,超不过的可能性。”——海德格尔。】</p>

【除疾病与自我放弃之外,我们很难想到自己的死亡将在哪一天降临,潜意识认为自己会沿着脑中构想的道路生存下去。在这种心理中,老年人尚且会考虑行动是否会受限于寿命,年轻人却不会,因为他们并不将“死亡”考虑在内。】</p>

【以至于逃避对“死亡”的思考。】</p>

【在某种意义上。】</p>

【也是逃避了对“生”的思考。】</p>

【这种看法,和我们对于“第一玩家”的看法没什么不同。我们都下意识忽略了他会“死亡”的可能性。】</p>

【我们脚下的这颗星球,曾经见证了四十六亿年的沧海桑田,见证了亿兆种族的新生与熄灭。如果将时间比作一条长线,人类存在的历史只有那么短短一瞬——你难道能指望一颗星球普度众生?倘若它对“人类”青睐有加,鱼和牛又何尝不是它的子民?倘若以“智慧”划分种群,极端智慧者与智力缺陷愚人的差距甚至比人与狗的差距都大,又该如何划分它的子民?】</p>

【我不敢假想“天命之子”的存在。假使人类因为一场荒诞不经的游戏尽皆灭亡,星球的寿命依然不会改变。几个世纪之后,新生命仍将诞生,死去的只是我们。那么多的生命、那么多的物质遗产、那么多的诗歌与文学……都将化为宇宙中的一抹飞灰。】</p>

【所以。】</p>

【第一玩家死了,他的死熄灭了人类的希望。死亡是无法被跨越的“可能性”。一旦发生,无法被更改。】</p>

【除非他没有死去,但我不敢假想这个可能性,太渺小了,堪称奇迹。】</p>

【苏明安。他原来是……真的会死去的。我们应当感到悲痛、遗憾、和……歉疚。】</p>

【对不起,曾经对你施加了那么大的压力。对不起,曾经用最激烈的言辞去指责你。对不起,曾经用批判的目光去凝视你。直到你闭上眼的那一瞬间我才想起……你还没有到达20岁。】</p>

【对不起。】</p>

【苏明安,你明明还小我两岁。】</p>

【——摘录自梦巡论坛top10火帖,一位匿名玩家所发布。】</p>

……</p>

水岛川空没有想到这个结果。</p>

青年被钉死在机械轮盘上,四肢垂落着,全身的重量仅靠额头上的一柄圣剑作支撑,豁口显现在额头边缘,随时可能沿着头颅将他扯碎。大雨的剧烈冲刷下,那身合体的黑袍犹如褶皱遍布的裹尸袋。</p>

他的双眼闭合着,神情与他平日安睡时没什么不同,甚至看上去更痛苦一些。眉头微微蹙着,残留着鲜明的遗憾。他对于这种死亡,很明显也不肯接受。</p>

“不可能……”水岛川空不停地重复。</p>

她相信神灵的判断,神灵的测算能力精准到了极致,祂甚至能算到这世界上每一个人的行动。祂当然能算出,这一剑是砍不死苏明安的灵魂的。</p>

可是,为什么?</p>

为什么……</p>

这一剑之后,再也看不到他的灵魂?</p>

她在发抖啊。</p>

旧日之世的早春原来这么冷。827年的2月,还属于冬季寒凉未过的时日,二月的风携带着尚未融化在世上的霜白,打在她的脸上。</p>

她望向自己的双手,白净的双手、没有老茧的双手,却像是浸泡在了鲜红的血液里。这双手,好像再也洗不干净。</p>

“我……”</p>

她好像很想解释什么,或是推脱什么。但是下一瞬间她就意识到没有意义了,能够听她解释的人已经不在了。</p>

……那个总是提及她妹妹的人已经不在了,他总是对她投以的遗憾眼神也看不到了,他的声音也不在了。</p>

好冷。</p>

神灵长久地停驻在机械轮盘旁边,略长的白发遮住了祂的侧脸,没有人能看清祂的表情。</p>

真的好冷。</p>

“我没想过……会是这样。”祂的声音也像是融化的雪:</p>

“就算把你的所有回档次数加起来,再乘上数倍的疲累……那一剑也不至于砍碎你的灵魂。你的意志……是我见过最坚韧的,没有任何理由因此消散……我没想过会这样,从概率来说不可能。”</p>

“我们确实曾经相识过,所以,我不希望你受累。但是,我与主办方的赌约,又必须让你受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做。”</p>

“抱歉。”</p>

“我知道这可能是你的局,但是,我确实看到了你的死亡,也明白了你的……决心。所以,倘若你能睁开眼,倘若你能醒来……”</p>

祂的声音越来越低。</p>

气温好像变冷了,自黑色蝴蝶不再动弹的那一瞬间。那一瞬间——圣剑的光芒顺势黯淡,机械轮盘的红光像是熄灭的火焰,细碎的白色光点纷纷扬扬洒在苍穹之上,人们抬头仰望着那点点白光,眼里残留着鲜亮的悲痛与茫然——就像一场席卷人间的雪。</p>

人间雪,落于吕树的白头。</p>

听见远方传来若有若无的哭声,不知是真实的哭声还是刺耳的风声。</p>

“——!——!”</p>

呜呜,呜呜。</p>

更像是刺耳的风。</p>

不知为何,吕树的耳边逐渐没有了任何杂音,心在这一刻很安静。</p>

远山绵延千里,匍匐于灰蒙蒙的雨中,像在与他沉默地凝视。稻亚城的梧桐树生长得很高,像是一柄苍翠的大伞,将他温柔地遮住。</p>

他缓缓抱住了自己,红色的蝴蝶也抱住了他。他从没感到这么冷过,即使是在几年前冬日里躲在桥洞下瑟瑟发抖的时期,那时他的心里也是温热的。此时他能感到自己的胸口正在一点一点冻结,原来是心中的火不在了。</p>

雨水流进了他的双眼,他却不敢眨眼,直直地盯着天空中的身影,任由酸涩将他的视野淹没。</p>

……苏明安。</p>

尽管他曾试着想过如果有一天苏明安不在了,那会是什么样。光是想一下就让人全身冰凉,不敢深想下去。</p>

他没有想过会是今天。</p>

他记得无论是十九岁生日,还是之后一起过年,那个人都承诺过,要一起回家去看各地的风景。在全世界祝福的烟火下、在热气腾腾的温泉中、在银河浩瀚的小船里,他们双手合十,闭目许下心愿——</p>

怎么能还没有实现这个愿望,就……</p>

这里不应当是他的坟墓。</p>

这里不是家。</p>

“……不对。”吕树握紧了拳,缓缓地后退。</p>

好人不会是这个结局。这样无望的结局……绝对不应该降临在苏明安身上。苏明安肯定有后手。只要他等待下去,苏明安就又会出现在人们面前,一定是这样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