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京臣坐在那张王座上——他从未设想过自己还有这一天——这张座椅谈不上有多舒适,甚至比不过他自己那张昂贵的人体工学椅,可它是一种权威,坐上去本身就代表着挑衅和反抗。
启动电脑。
密码比想象中还要简单,简单得令人作呕。
廖京臣于是打开了这台以他的生日为开机密码的机密电脑,看到了以他为中心的培养计划,窥见了他从娘胎出来至今事无巨细的成长记录,撞进了一张名为“父亲的爱”的网。
他发现廖鸿靖真的好爱他。
爱得那么诚恳,深切,周。
以至于这些聊天记录半点儿都不锋利,不会像一把尖刀扎进他的心脏。
它们更像一件外套,宽大,厚重,温暖,但没有任何纽扣和拉链,不存在任何脱掉的可能,只能穿着,无时无刻地穿着,感受那份关怀带来的闷热,到最后浑身是汗,头晕目眩,被一阵阵的窒息击垮。
廖鸿靖翻着同学录一个个做背调,在众多已然成家立业的老同学中精挑细选出一个,确保他们是生活条件优渥、父母人品贵重、孩童年龄适当的三口之家,然后他主动靠近他们,生意合作上慨然让利,日常琐事上处处关照,他和他的老同学在多年之后成了至交好友,他的妻子和老同学的妻子迅速发展出邻家闺蜜情。
他的儿子和老同学的儿子也因此自然而然地玩在了一起。
时光荏苒,岁月流转,两个小男孩一同长大,进了同一所大学,老同学的孩子和他的孩子不在同一条赛道上竞争,但那孩子的女友是他孩子的得力部下。
又或者说,正因为那个女孩与他儿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才被扶持着坐上了他儿子副手的位置。
这样“幸运”的人当然不止一个。
同届学生,下届学弟,任课教师,学院主任,院长,校长,“偶然”回校追忆学生时代的成功校友,校外的项目经理,公司老总,集团分部负责人……
京樾大学的学生会主席廖京臣有着太多传奇事迹。
其中最出名的是他下课回宿舍的路上被参观者求助,带路之后才发现原来参观者是相差五届的学长。学长创业成功,荣归母校,第一笔资金回馈因为廖京臣的小小善举而落在了他的头上。那是外联部闻所未闻的高额赞助。
彼时廖京臣受宠若惊,怀着羞涩和激动的心情慎之又慎地准备了礼物与感谢信,遥寄给已然回到公司本部的学长。
现在他得知那份礼物和书信都躺在他父亲的抽屉里。
看痕迹,想来已经躺了不少年月。
礼品盒上面甚至贴着一张无痕便签,是廖鸿靖虬结有力的字迹:
你抓住了机会,我为你骄傲。
上帝把机遇送到被考验者的手上,然后注视着事态发展,露出欣慰的微笑。
那么慈爱,那么怜悯,那么高高在上。
一场偶遇很不错,你觉得呢?
哈哈,过誉了,犬子还有很多成长的空间。
你方便的话可以将礼物重新寄回给我吗?真是见笑了,我昨天还嘲笑他母亲留着他第一次上台领奖时穿的衣服,今天就也多了类似的收集癖好。
希望校长先生能多多磨炼他。
他压力太大了?嗯,你们找个团建的借口带他出去放松一下吧。钱不是问题。
无妨,我很高兴他有你们这些优秀的同龄朋友。
那孩子需要锻炼,老王你适当拒绝他几次好了,别让他太骄傲。
刘先生,你上次恳求我的事当然没问题。说起来,我的小儿子近日正好需要一份实习工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不,他不需要那种额外对待,他需要这一种,比如面试当天,老总最难缠的行政助理突然心血来潮,秘密顶替了其中一位HR的位置……
适当的苛待和恰到好处的幸运。刘先生,我相信你能把握好这当中的尺度。
鼠标按键响了又响,鼠标滚轮动了又动。
密密麻麻的聊天记录和转账信息犹如摆脱不掉的蜂群,每一只蜂的尾刺都沁着爱的蜜糖。
画面里只有廖京臣坐在座椅上的背影。
他沉默地清除痕迹,沉默地将抽屉里的东西复原,他离开这张王座,临出门前甚至没有忘记带出一本毫无破绽的书。
考虑得那么细密,那么周。
就如同他父亲一样。
廖京臣魂不守舍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轻轻放下那本书,没有坐下,只是站着。
他依然仪表堂堂,面无表情的模样也像在思考一些重大的、关键的业务往来。
“我是谁?”
唯有心音艰涩响起。
此刻浮现的议题早在八百年前就已出现——当游戏里的NPC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被玩家操控的NPC,会发生什么事?当里的角色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被作者构建出的虚假人物,TA会怎么想?
廖京臣不知道。廖京臣有点想笑。
但他笑不出来,只是呆站在那。
廖鸿靖塑造了他的一切。
他的父亲提供基因,提供家教,提供衣食住行,提供社会关系,他好爱他,他付出钱付出时间付出人情,想尽一切办法让他成长得尽善尽美。
可假如他的所有都来自于廖鸿靖,
那他是谁?
就现在,把这副身体鲜血淋漓地剖开,剖出所谓的“廖京臣”的灵魂丢到不起眼的角落,然后随便抓一个不知从哪来又要往哪去的灵魂塞进这具躯壳当中,那么“它”是否也可以是“廖京臣”?
反正廖鸿靖已经负责了一切不是吗?
换一个芯子也是完可以的不是吗?
没有煽情的音乐,没有冲击性的近景,只有廖京臣静静站在桌前。
窗外的光线忽明忽暗。
阴影仿佛一根漫画分镜线,时而留在廖京臣的眉梢,时而留在廖京臣的嘴角。
这个年轻俊秀的男人正在碎裂。
似解说又似诘问的心音持续响起。
不知过了多久,画面陡然由极静转向极动。
廖京臣的手急切地拉开抽屉,在一堆戏剧表演的笔记和便签里抓出一枚手环。
它变成眼镜,压着那些细碎的被忽视的刘海,覆盖住廖京臣的上半张脸。
白光漫过。
正抱膝坐在地上的“茸茸”瞥见那抹绽放的光华,霎时惊喜地睁大了双眸,毫不犹豫转身奔去。
“师父!”
风乍起,吹动满树樱花。
“茸茸”蓦然止步,屏住呼吸。
她怔怔地仰着脸,发丝随风飘动。咫尺之外,黑山羊揭下兽面,樱瓣纷然飘落,划过颓败颤动的眼睑,搅动两汪破碎的眸光。
残阳喋血,静水惊雷。此时充盈在那双眼睛里的,是撕裂的苦楚,空洞的迷惘,然袒露的脆弱,以及一点极其细微的,对“活着”的祈求。
“惊宸”与“茸茸”对上视线。
他没有出声。
只有一双眼睛在说:
“救我。”
4400+,74和75的更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