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榕明白,全都明白,她只不过是……有一点点委屈。
哪有人胸腔里嵌着一颗坚实无比的钢铁心脏?都是肉做的,会疼再正常不过。
她于是告诉自己哭一场吧,在游戏里哭得再丢人也安全得不得了,不会有任何人知情,也不会有任何人发现原来那个强大的姜榕也有脆弱得像豆腐渣的一刻,包括和她最亲近的甘晓瑜,都不会觉得“姜榕人设崩塌”。
在外不能露怯,这是姜榕从小到大得来的经验。
越是弱小,越会被看不起,越会被歧视、欺负、占便宜。
“社会的法则是弱肉强食”这件事,她从第一次站在班主任面前,回答“为什么父亲那栏的联系电话空着”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哦……这样啊,行,我知道了。”当时班主任的眼神显而易见地变得温柔,温柔里满是同情和怜悯,好似发现了流浪猫的路人,愿意大发善心停下来喂它一点火腿肠。
但有经验的流浪猫都晓得这样的人不会带它回家。
果然不出预料,那点善意用愚蠢的方式表现了出来:班主任在班会上告诉全班同学姜榕是单亲家庭,没有父亲,家里孤儿寡母很不容易,所以大家平时要多照顾照顾她。
底下响起稀稀拉拉的应声和不易察觉的嗤笑。
班主任是好心,可惜这并不妨碍他好心办坏事。他或许以为姜榕会在他的额外强调下得到更多的帮助和关照,然而不是,当然不是,欺软怕硬、趋利避害是所有生物的天性,还未学会成熟社交准则的孩子们最善于发现人群里最弱小的是哪一只。
被当众揭开伤疤和弱点的姜榕不得不变得“泼辣”。
首先她要好好学习,优等生的光环和成绩代表的价值会让她被老师和学校高看一眼。其次她要忍住,不能告诉妈妈也不能告诉老师,前者帮不上忙却会睡不着觉,后者就算一时为她出头,也会让她在“没了爹”的标签上多加几个“胆小鬼”、“二皮脸”和“告状精”,然后助长那群无聊同龄人的气焰,令情况更糟。
最后,她要反击。
就像她抄着扫帚把来给母亲说媒的三叔赶出家门,就像她叉着腰一一数清那些喊她“男人婆”的男同学,她强势、蛮横、冷漠、不近人情,匀称的身躯站起来呈现出的并非窈窕,而似一块人形坚冰。
谁也不能在这块冰上敲出裂痕,谁也不能。
哪怕被厚厚冰层包裹住的、最里面的那颗冰芯已然千疮百孔。
父亲还在时,她户口本上的名字写的是姜蓉。
后来上了高中,姜蓉自作主张将象征着美丽、清香、娇艳的芙蓉的蓉,改成了榕树的榕。
姜榕要做一棵大树。
树冠宽大,为母亲遮阳庇荫;枝繁叶茂,让病虫害不敢侵袭。
她很早就不是那个依偎在父母怀里备受宠爱的小女孩了。
如果不是那枚偶然得来的游戏手环,如果不是那款名叫《心影链接》的网络游戏,姜榕不会让“茸茸”再次出现在这世上。
她把那个与现实迥然相异的真实的自己塞到网游里,作为“后手”一样的存在,在自己撑不住的时刻展开最后一片包容的草原。
随着“惊宸”出现,这片草原愈发旷远辽阔,迎面吹来的每一阵风都充盈着十足的轻松、快慰和安全感。
姜榕没有发觉“茸茸”也在改变。
她明明可以一股脑地扑在他怀里嚎哭,磕磕巴巴地将这段时日以来遭受的不公倾吐而出,“惊宸”是她的师父,话少,凶巴巴的,却不会真正地害她,反而会教她,关心她,给她刷装备带她跳舞,所以躲在他怀里哭诉并不是一件会被拒绝和讨厌的事——姜榕心里隐隐约约能感受到这一点。
却仍然选择咽下苦楚,随便找了一个借口解释自己的失态。
“……嗯。”
从这句略显无奈的应声来看,“惊宸”俨然信了。
他提了提腰间的唐刀,道:“在这等着。”
【寻心·寻神】这条隐藏任务链里有许多细碎的小任务并未要求两名玩家同时在场,之前都是姜榕负责跑腿、搜集任务道具,“惊宸”负责在关键的大型副本里出手。
现在,姜榕被一个过渡任务“欺负得这么惨”,甚至汪汪大哭,“惊宸”于是接替了她的职能,没几步身影就消失在角落。
“啊、好的……”
姜榕一瞬有些庆幸,又有些羞窘。
她在师父眼里究竟是怎样一只软兔子小白形象啊!
呜。
不过师父是《心影链接》里的第一大佬,恐怕谁在他的标准里都是菜狗一只……吧?
姜榕搓着在网游里手感格外好的脸颊,很快自己把自己哄好。
“呼,真是的,不能再这么哭啦,好丢脸哦!”
她小声嘟囔,将软嘟嘟的脸蛋扯了又扯,“呜!痛痛痛……”
吃痛地揉揉自己,姜榕唤出系统光屏,娴熟地切换到角色页面,对着小屏幕检查自己脸上的泪痕有没有彻底消失。
不多时,两只轻微泛黄染血的山羊角由远及近,已然完全恢复往日活力模样的姜榕“唰”地从地上蹿起来,蹦蹦跶跶地朝“惊宸”跑去。
“师父好厉害!gt;lt;”
她绕着黑山羊转圈圈,被他一手按在脑袋上,揉得东倒西歪。
“呃呜。”
姜榕先前找的理由不算离谱,这个过渡任务跟以前相比的确有些困难,只不过她再努努力多试几次也能通关,现在因为一句谎言,只好麻烦“惊宸”亲自出马。
“走。”拿到了任务道具的“惊宸”道。
“好哦!”
一如既往的,“茸茸”迈开小短腿,治愈满满地跟在他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