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绝目送他们那辆车消失在转角,裤兜里一阵轻微震动,她没把手机掏出来,直接摸出单边无线耳机戴上。
“咋啦你又?”停车场很安静,角落里回荡着秦绝的脚步声和懒洋洋的笑音。
或许是《逃出生天》播出后相关cp更加火爆的缘故,这两天程铮不是一般的黏人,逮着机会就在她脚边赛博乱窜,伸爪子扒拉裤腿。
很狗(褒义)。
“……嗯,嗯,对,我今天也看到她发的消息了。”
她家狗子刷存在感的时候从来不直说,非要找点正事装一装,秦绝看破不戳穿,且聊且应。
程铮说的是李静苒的事。李静苒是前不久来剧组探班秦绝的卿卿之一,当时穿着正装拜托自家正主帮忙模拟一下HR面试。
演练过程中,秦绝没有询问那些女性职场特有的隐性歧视问题,也不建议她选择会问这些问题的公司,李静苒半开玩笑地说万一这样最后没有公司能去怎么办,秦绝遂给了她秦一科技资源整合的邮箱。
秦科开辟中介方向的这件事还是秦绝上次去训练基地看“不是灰”他们的那天晚上听程铮说的,他们俩除了一个讲睡前故事一个听以外很少腻歪,反倒是凑在一起操心的时刻更多。
秦绝重生回来投身文艺工作,难免聊起龙洲文化娱乐发展的问题,程铮前后两辈子都在搞科研,看待问题很透彻。
“有一部分责任在我。”他当时道。
科技固然是第一生产力,但龙国科技发展得过快,智能机器不断迭代,一定程度上取代了大批廉价劳动力,逼迫整个社会都在拼命往上“卷”,而卷不过、没条件卷的底层打工人只能自贬身价,将活生生的劳动者异化,通过告诉老板“用我,我比机器更便宜更省钱”等方式换取工作和微薄的工资。
这又导致了文化审美的下行——在大多数人都努力生存、追求温饱、深陷房贷车贷的时候,再让他们耗费额外的时间、精力、热情,去欣赏或被引导着学习欣赏有深刻内涵的高品质文娱作品,几乎难如登天。
于是“文娱”只剩下“娱”,并且是简单的娱。
篇幅短,文笔平,节奏快,最终得到的便是观点单一且激烈,叙述直白粗糙,不精细不费脑,看过即过,不会在脑内留下任何印象,不会令人思考、感悟、反省的“图一乐”作品。
而这些作品又进一步反过来影响着大众,无意义的碎片信息流强调着一瞬的刺激,令人渐渐浮躁,失去耐心和专注力,一看字多就眼晕,超过两分钟的视频就懒得看,电视剧不论好坏全部倍速,名著和电影干脆直接看解说……
静下心、理解和品味的人越来越少,短平快成为喜闻乐见的主流,文字、电影、电视、音乐,等等,所有内容的载体都在努力地削减信息密度和思想深度,一再降低门槛,不顾道义是非,只要能命中绝大多数人的情绪和感受即是胜利。
紧接着吃情绪煽动这碗饭的人越来越多,整个社会变得焦虑,仿佛出门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都能决定你这一生的成败。时代在悬浮,被影响的人们既独立又盲从,既激愤又淡漠,既跋扈又懦弱,既偏执又不安。他们强调自己作为个体的身份,忽视别人同样是一个完整的个体,他们不在乎真相和真实的人格,火速给自己或他人贴上标签,将其分门归类,然后就去热烈地爱他或恨他。
就这样,每个人的生活在压力中不断下沉,情绪却激烈跳跃,急促地抵达一个又一个峰值。明星可以被奉上神坛,也可以被踩进泥里,无休无止无节制的情绪成为消耗性质的货币,被碎片化的信息引导、煽动,转化为空气或是流量,带来狂欢和与狂欢并行的疲累,以及狂欢之后的空虚。
想要品尝高质量作品的观众和读者被情绪的湍流和生存的重担挟裹,变得贫穷、麻木、沉默,优质作品得不到足量的市场支持和反馈,抱着一腔热血想要创造出优质文娱的制作团队们亦是不得不面临着“到底是追梦还是吃饭”的抉择,于是一批人妥协,一批人坚持,一批人坚持之后妥协,创作者和品读者各自劳苦,各自错过。
“是我不想吃点好的吗?你倒是告诉我哪里有好的?”
“最近出的这部游戏听说真的很绝,可是我不想买了。平时都在加班,哪有时间。”
“是啊,好不容易下了班只想随便刷刷手机,一想到还得特地打开电脑聚精会神地玩游戏就感觉好累,根本提不起劲去玩……”
“列了一堆书单,到年底了也没看,实体书刚翻两页就想拿手机,电子器等于泡面盖。”
“感兴趣的电影都扔在收藏夹里吃灰。”
“算了,还是刷一下短视频吧。”
一条又一条听不真切的民众杂音嗡鸣而过,汇聚成倦怠又焦躁的时代。
归根结底……
“活得累,挣得少,幸福指数低。”当时秦绝回道。
饭都吃不饱,谁还有力气唱歌?
程铮点头,说:“秦科在着手做资源整合。”
每个人和每个人的需求不一样,有的人想躺,并不介意工资低;有的人愿意拼一拼,宁可前几年累一点;有的人薪资待遇高,却感受不到自己的价值;有的人热爱自己的工作本身,但厌恶行业潜规则和冗杂的人情往来。
亦或者,有的人不愿意因性别和婚育被歧视,面临被取代的风险;有的人希望无论男女全都一视同仁,女同事不必陪酒赔笑,男同事也不必敬酒拼酒,大家正经干活拿工资就完事……
这些人和这些人的岗位就像一大团混乱的积木块,有空缺就往里塞,不管合不合适,也不管整块图案看着有多拧巴和崎岖,只要能给自己找到一个位置就算成功。
“你想当那个理毛线团的人?”秦绝的话音被夜风吹散,“阻力大么?”
“徐徐图之。”程铮道。
秦一科技不可能随随便便拍板给龙国每一个人平均发多少钱,这改变不了什么,秦一科技也不可能做到给每一个人提供职位,迅速让所有人钱多事少没烦恼。
但提供不了,不代表不能协助。
“尽可能让工作者找到他们心仪且合适的工作”,这是秦科中介目前正在做的事情。
不论是大中小型企业还是工作室小作坊,不论是已有工作经验的打工人还是应届毕业生,都可以提交资料,详细阐述情况和需求,平等地等待着秦科中介的审核与评估。
秦一科技不含任何立场,不捞任何油水,只是作为一个中转站,将合适的积木块相互拼接。
千千万万邮件投递者之一的李静苒,两天前在“秦绝的家”提问区发消息告诉秦绝,她成功入职了一家公司。
公司老板是女性,公司的所有员工都是女性,公司推出的产品受众群体也是女性。
【HR面试时问的问题和小狼你问的基本一致,对于婚恋和生育这些也没什么偏见和坑,总之我们的交流氛围特别融洽!呜,我们公司甚至有月经假期!超棒!】
【虽然缺点是工资略低哈哈哈哈哈不过工作环境和同事姐姐们都超好,明天我就要报到啦,谢谢小狼!!】
李静苒有她介意和不介意的地方,像她一样的求职者也有各自的介意与不介意,总之,秦科中介的成功案例在增多,宛如猫在沙滩一角的小孩子,偷偷地从一抔沙砾开始建造绵延不绝的城墙。
“不过,当真什么好处都不要?”话回当前,秦绝悠然走出停车场,敛起音量调笑道。
耳机里传来黏软的回应,似邀功更似撒娇,秦绝轻笑出声。
“提前收拢人才库,为以后秦科大的学生们创业做储备……可以,很有前瞻性。”
她随手摘下一片草叶,放在唇前吹响一段旋律。
是秦科大的校歌。
前些天在山林间玩得确实爽,秦绝心情很好,用手机自带的应用写了首粗糙的歌曲小样丢给程铮听着玩,结果隔了两天就从铺天盖地的新闻里看到秦科大宣布校歌已定,且前奏和尾奏分别用作上课下课铃。
彳亍口巴。
多大点事儿也要嘚瑟一下。
叶笛声传到程铮那边,带回一串黏糊糊的笑音。
“是阿染和先生的功劳。”程铮还记着秦绝方才的肯定。
“虚空甩赞是吧。”秦绝说,“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先生胜利了,阿染才会来到蓝星。没有阿染,仅凭秦一科技无法完成如此精准的大数据模型。”程铮道。
夜晚骤然刮起一阵凉风。
良久的沉默,秦绝笑了一声:“这话我可真不爱听。”
程铮也好,七军师也罢,他们都太喜欢夸耀她的功绩。其实并没有什么功绩,她只是跟垃圾系统打了一架,然后赢了。
仅此而已。
程铮在耳机里笑了笑。
“我们一直有着相同的坏习惯,先生。”
“你他妈的,闭嘴。”秦绝说。
半合时宜的调侃驱散了随旧时记忆涌进鼻腔的腥臭味,那股被血液和碎肉浸润的泥土的味道,不论过了多久都让人记忆犹新。
秦绝闭上眼睛,靠在树旁长叹一声:“也罢,忆苦思甜。”
她有时候是得多回忆一下血海尸山的酷烈惨状,不然也不至于四天前的晚上还为家里那群不省心的孩子们长吁短叹——秦老队长在末世里从来没怕过事,怎么到了和平年代反倒动不动就心累起来了?还是和谐社会给惯的。
牵绊多,顾虑重,于是变得软弱。
想到这个,秦绝甩甩脑袋,一边转开话题,跟程铮聊起唐糯的学业,一边跟自家闺女知会一声,让她将剩下的那套写真图公开,姑且先给卿卿们找点事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