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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章青山好去
平心而论,&bsp&bsp能看得出安化郡绝非贪腐积弊之地。
自打卓思衡步行进入安化郡地界,途径的几处山间门乡村虽物资不丰,但也都民风淳朴,&bsp&bsp并无饥馁,大多鸡犬相闻安乐祥和。借饮水和休憩之际细问此地居民也能得知,平日里他们并无冗杂税役,官府甚少苛政,&bsp&bsp许多乡民甚至不知郡望老爷姓甚名谁,每年纳粮交绢只说是给朝廷,&bsp&bsp其余一概不知。
可见至少安化郡民众没有什么疾苦和困顿非要卓思衡一日之间门急白了头去解决,&bsp&bsp然而这不代表此地就没有问题。
卓思衡深感问题就出在这批和他吃饭的官吏身上。
宴席之间门的菜肴多是本地特色,&bsp&bsp倒也风味独特并无奢靡,&bsp&bsp酒水也是本地泉水的新酿,&bsp&bsp清冽甜香,不算破费。然而酒过三巡,&bsp&bsp何孟春何刺史忽然招呼大家一同以欢迎卓通判为题作诗庆贺,&bsp&bsp还要人专门记录,打算录成一集册流传,&bsp&bsp卓思衡差点把喝进去的酒喷出来。
不过就是一个小小刺史的接风宴,&bsp&bsp搞得这么附庸风雅?
谁知那些官员竟也纷纷列律排韵,竟真的你一句我一句的作起诗来!
卓思衡跟随曾大人也去过一些帝京的文人集宴,虽说也偶有咏和,&bsp&bsp却大多言之有物,&bsp&bsp少有因一人一事便大做文章之举,&bsp&bsp再看听着众人作诗时神色颇为自得的何孟春,他心中大致明白了此地官风情形。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何孟春到处题诗题字,&bsp&bsp想必是自诩风流文士,也以此道督促下属,故而人人钻研诗文,追求风雅高意,对地方民务政事自然不是那般上心。
席间门人人吟咏,唯有看似被强拉来的潘广凌闭口不言,轮到他时,他便只冷冷说自己不是科举出身,不懂诗赋也没有雅兴。
卓思衡并不讨厌他泼下的冷水,因为此时自己也尴尬至极,只是心想这小子到底是没在帝京官场混过,满脸满身满口都把不屑厌恶表现得淋漓尽致。
不过这却不是他的错处。
想到此处,卓思衡对潘广凌也多几分欣赏,只是不好直说。
总算等到作诗的由头过去,何大人又热情表示明天要和卓思衡同游附近名山秀景,带他领略本郡大好河山。
到任第二天就游山玩水确实不太好,然而卓思衡心中已有自己的打算,当即同意,又面露难色问道“只是本地乡民口音甚重,不好相谈,不知何大人平常游幸时如何与民同乐?”
“不瞒卓通判,你方到此地自然难懂乡音,即便我已满任六年,仍是难解本地人话中土语啊……”何孟春笑道,“此次出游,带一二可略通本地乡音之人随行即可,人若太多,实在坏了我们趁兴而游的雅意啊!”
卓思衡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后便只是微笑点头,示意任由何孟春安排明日行程,此时长史崔逯却忽然开口道“在座诸位大多乡音土话皆可入耳却出音不正,唯有潘司事擅长此音此言,不若便让他随行相译?”
卓思衡看见潘广凌的脸都要黑里透绿再涨满红色,仿佛随时都要爆炸,坐他身边的一二官吏似乎在座下也在拉扯着他的袍服下摆,明示他今天千万别再怼人了。
大概潘广凌正想说些公务繁忙的生硬推辞,却被崔长史提前开口截制道“新任通判大人到地巡查郡内风土人情也是要紧公务,若无言语相通者接引,怎好教大人领略民风体察民况?又怎好之后再据实施判造福一方?此等重中之重的公事,莫不是潘司事也要推脱?”
卓思衡不太喜欢自己被人在话语里当靶子用,他见潘广凌都快背过气去的样子,临时起意,转瞬已是笑意盈盈“既然崔长史如此说,潘司事便随何大人与我同往,路上为我讲解些本地事略与民物乡情,有劳了。”
按照职位,潘广凌是郡府衙门六曹里的工曹司事,卓思衡是通判,正好是他直接的顶头上司,实在不必说有劳二字,然而刚才气氛剑拔弩张,他这样一说,倒给了一个台阶,潘广凌就算再激愤也不好再发作,只能闷闷应了,蹙皱的眉头却没有疏张的意思。
这眉头潘广凌一皱就皱到第二天。
沿着山路行进的路上,卓思衡看潘广凌痛苦的表情,觉得有趣却也有不忍。
盘岭余脉蜷曲交叠,正好将泉樟城围在当中,苍岩迭起之处随见奔急浚流,沿壁凿山的道路虽还算平坦,但不过容下三四人并排,偶有往来行人,多要避让。许是为了展示自己的亲民,何孟春遇见人便打招呼,可他不通土语,皆要潘广凌翻译。
行至冷泉峰半盘山间门,有一处歇亭,牌匾所书“古岩亭”三字一看就知道又是何孟春手笔,但见一侧还有石碑,上刻此亭纪事,又是何大人亲笔。原来这亭子是他所修葺,盖因“风宜山景,人至忘归,幸游于此,携与朝晖”,卓思衡看毕,转身对何孟春笑道“此山名为冷泉,方才路人所言潘司事所译,乃是山顶有一菩萨泉得名,何大人为亭造名‘古岩’,想必是用了唐文豪令狐悫士‘古岩泉滴滴,幽谷鸟关关’的典故?”
有那么一瞬间门,卓思衡觉得何大人都要落下泪来,只见他仿佛终于寻得子期的伯牙,执起卓思衡的手来,动容道“我郡中这几年往来官员无数,文人骚客亦如云而来,唯独云山你知我用典,可见你乃是天赐于我的兰亭之交啊!”
卓思衡觉得再说下去他鸡皮疙瘩落地前,潘广凌怕是先要吐出来,于是赶忙拍拍何大人手背安抚道“大人谬赞了。至此人皆疲惫,然而此处山好云齐,我欲再上望见远处风景,大人在此略歇息片刻,待我求得佳句归来,与您讨教一二。”
何孟春确实累了,又听卓思衡这样说,立刻有了兴致,只说在此也吟求好句待他下山,卓思衡朝前走了两步复又转头,对着满面鄙夷冷漠的潘广凌说道“潘司事与我同行吧。”
纵然不情愿,潘广凌还是阴沉着脸跟着卓思衡,一前一后继续朝山上走去。
连接村镇的山道多在亭下盘路,越往上走行人越少,卓思衡因湿热出了好些汗,但经由山风一吹,黏腻之感顿时消散,见前后已是无人,他才放缓脚步,对潘广凌说道“多谢潘司事帮忙接应我的箱笼行李。”
潘广凌冷着一张脸和声音,面无表情道“家父所托,不敢不为。”
他的父亲便是曾大人之前所说昔日颇有交情的同僚瑾州州长史潘惟山,临行之前曾大人已将书信提前寄往,还让卓思衡暂时先别拜谒以免惹来闲话,潘州史长子正在安化郡工曹任司事,他会替卓思衡安排打点。故而在江南府时,卓思衡先送去行礼也是因已知道会有人接应。
“那便还请潘司事代我谢过伯父。”
潘广凌忽然停住脚步,泠然冷眼盯着卓思衡说道“家父也是受曾大人所托,卓大人不如直接自己去谢曾大人,也少了这些弯绕。”
他语气里多有鄙薄不屑,卓思衡心中叹息,只道若不是我刚才顺着那位风雅刺史说话,哪来咱们能光明正大谈一谈的机会,我自己初来乍到不好单独邀约本地官吏,也只能如此,然而到了旁人眼中就显得趋炎附势。自己在帝京中枢人精堆里待得太久,已经不会直来直去说话与愣头青沟通,地方不比自己来处,以后还要多注意才对。
不过,卓思衡觉得潘广凌和本地官员那一派祥和的气象格格不入,也是一种难得。
所以他也并不生气,只平静答道“我已写信给曾大人报过平安,也谢过安排,多谢潘司事提醒。”
潘广凌带刺的话好像都扎进一池无波的水潭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索性别过脸去,自己快步走在前面,再不去理卓思衡。
年轻真好啊……卓思衡看着他的背影感叹。
转念一想,自己和他同岁,其实也不老啊?然而再想想一样是同岁的曾大人与何刺史,他也就恍然大悟了。
皇帝啊皇帝,你让多少人的青春都蹉跎了啊……
一时无话行至快要登顶之处,忽见一乡人打扮的樵夫下山,他似乎认识潘广凌,见到便行个礼,用土话方言很亲切的打招呼。
潘广凌同本地人说话也用极熟练的乡土话,地道纯正,二人问候之余说起农事,将卓思衡晾在一旁好久,因是常服,农人也没将他看成官吏,只与潘广凌聊得热络,卓思衡摸摸草叶,拽拽爬藤,闻闻小花,倒也自得其乐。潘广凌自然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他心道要是从前那些官员早气得三庭五眼怒纹丛生,然而他的这个新顶头上司好像有点不大正常,像个帝京来的闲散公子,没有半点自己是主事主政官吏的使命感和危机感。
看了就让人生气。
待到谈完,他又与卓思衡一道登山,及至山顶,卓思衡眺看云岭洽连翠色碧海,何止一句神清气爽可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