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刘煦不能理解,“先帝纵然遇事深思熟虑,可若视此信,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定然要还戾太子一个公道给景宗一个论断,卓参知与高御史……还有其他人家也能就此扬眉雪恨,参知为什么一直隐忍不发”
“臣并非不想为家人雪恨,可正是因为先帝会因此信于朝野肃清拨乱,臣才保持缄默至今。”卓思衡看向那封信上熟悉的字迹,目光流露无限的思绪,“景宗驾崩多年,若追究起来他才是元凶,可这世上如何去找死人复仇陛下今日不知此事何为,其实还是有所执念,但这件事并非陛下登基第一年就该做之事,当事人均已过身,公道是给活在当下之人的,臣还活得好好的,可以等到合适的时候再行机变,或许还能作为援引也说不定。陛下也陪臣一道等等看吧。”
刘煦觉得自己虽不敢说十足了解父亲,却也多少知悉其个性。父亲对此事深恶痛绝,只是一直隐忍不发,也并无好的借口来发作。其实这封信完全可以作引而出,但卓思衡却放弃了,要是真在父皇一朝凭借此信论功,他何须辅佐自己上位以他的才干加上昔日东宫忠良之后的身份,平步青云甚至无需指日可待,简直是唾手可得。
但卓思衡却没有。
他选择了一条更难的路,并且顺利抵达重点——路上还捎带了自己一程。
刘煦对卓思衡的感佩一直有增无减,今日更添重重一笔。
“将这些人送去陪他们的好主上景宗,我也算做完了人臣人子应尽之事。更何况……”卓思衡看着刘煦笑道,“和陛下您说不也一样能有朝一日将公理昭彰天下么急不来的事臣就不去急,把握当下才可论来日。”
刘煦经此一论,也以拿定主意如何回复顾大学士,就在君臣二人相识一笑之际,高公公却急急赶来,额前全是汗珠禀报道:“启禀圣上,皇后娘娘产时已至,请您快去看看罢!”
……
“你快去看看!我进不去内宫啊!”
卓思衡火急火燎叫来云桑薇,却只能等在天章殿外,云桑薇倒是镇定,她说道:“有太后和圣上陪伴,想来无事。我去看看便是,你别慌。”
云桑薇也有了诰命封衔,时长入宫陪伴太后,二人往往相谈甚欢,于是太后赐下了宫中可通行的宫令,赐云桑薇可随意进出探望自己。
卓思衡赶紧示意她快去,云桑薇走出一步,却转过头回来压低声音对丈夫笑道:“宫变那天你都没慌过,皇后生孩子你倒如临大敌。”
“宫变那是宫变,都是有迹可循能推敲分析的。可是生孩子……我是真不懂啊!”卓思衡觉得自己脑袋如斗,一晃荡里面都是液体的声音。
云桑薇看他的样子实属无奈,让他别瞎担心便离开了,到了皇后中宫处,太后和长公主都已至此,而大长公主也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几个女人都非常镇定,只有皇帝像是被烫到脚的蟋蟀,根本不能在一处安静下来。
真不愧是她男人教出来的帝王啊……
云桑薇也只能在心里感叹一句。
皇后的哭声与其说尖锐不如说凄楚,云桑薇在等候时听来未免有些伤感。
尹毓华的这个后位来得着实艰难,因受刘翊谋逆案中从罪的家人连累,前朝许多人极力反对,不过云桑薇也知道,那些反对声音最大的都是自己家有适龄女子的高门公卿,当年他们未必就愿意将女儿嫁给尚为东宫的新帝,毕竟那个时候新帝的太子之位仍有悬念。可后来一夜潜邸化龙,眼看新帝又是孝顺的儿子要为先帝守孝,他们便都急了起来,一面催促后宫不可一日无主,一面又非要赶快给太子妃的母家论罪言诛……
用卓思衡的话说,看着像替你着急的人,可能真正在着急的不过是自己的事,你只是个台阶。
事实也恰好如此。
新帝和卓思衡都不希望掌权伊始就因后宫和外戚将局面变得复杂,于是干脆也快刀斩乱麻,给彼时的太子妃母家按照国法定罪,但又说太子妃是先帝所选,要是不给封后,岂不是对先帝的安排有所怨怼皇后要封,家人也要处置,可是皇后的母家按理女眷可以有些许从宽,于是就让太子妃的母亲和妹妹从株连的死罪变为流放。
太子妃这才顺利被封为皇后。
可因家中事,皇后忧惧非常伤怀过度,七个月的时候就有不安稳的胎相,什么方法都折腾了,这也是刚九个月就生产,没能足月而诞,多少还是受了家中落罪的影响。
如今云桑薇只希望皇后和孩子都能平安。
这对朝局也是一种稳定。
好在皇后的生产还算顺利,很快便有了消息,通传的人喜极而泣道:“皇后生下一位小公主!”
先皇的两位公主如今都已晋升为长公主,这就是宫中现下唯一的公主了。
因早在太医处知晓是位尊贵的公主将会出世,即便希望能有可继承皇位的皇子稳定朝局,但在座所有人仍然期待此位公主的到来,尤其是大长公主最为激动,她率先入内,在中宫的正殿内接过刚抱出来的公主逗弄,听见爽朗干脆的哭声立时赞道:“不亏是我刘家的女儿,自落地就有一股气势在。”
皇帝听了这话笑出声来,他从未当过父亲,这次头一遭,急忙和姑姑申请想抱抱孩子,大长公主小心翼翼给襁褓中的公主送至皇帝怀中,再与太后对视欣慰一笑,云桑薇一时感慨,都说自古无情帝王家,半年前的腥风血雨不也是这样证明的么可眼下一家人却都为一个小生命的到来而欢欣鼓舞,温情满溢,仿佛寻常百姓家。
“小公主乳名可以慢慢起,但封号可想好了”太后问道。
“想好了,姑姑那辈的公主以宣字为首,朕的姊妹则都已上古史书里山川命名,朕的女儿,不若就以星辰为名好了。”皇帝已为这个孩子的到来准备了许久,不假思索道,“朕封她为瑶光公主。”
丹山长公主赞叹道:“瑶光是北斗第一颗星,也被称为破军,是祥瑞之星,古人诗中有云‘王气应瑶光’,还有说‘见瑶光之星,贯月如虹’这样的星象吉兆之意。”
此时有女医通传说皇后已醒,皇帝立即要带着瑶光公主去见见她的母后,兴冲冲抱着女儿入内。
产房血腥气息已渐渐淡去,皇后尹毓华极为虚弱,刘煦抱着孩子看在眼中倍加酸楚怜惜道:“毓华,谢谢你为朕生下第一个孩子,辛苦你了。”
其实这段日子,他怕见到皇后让其勾起伤心事便甚少与其见面,今日再见,夫妻二人一个为怀胎一个为国事都已憔悴不少。
“你来看看咱们的孩子。”刘煦将瑶光公主的襁褓小心翼翼放在尹毓华的床榻边。
尹毓华看着孩子已然安睡的乖巧面容,眼泪再度落下。
“朕已封她为瑶光公主,她将像星辰一般在你我的庇佑下熠熠闪耀。乳名就你来起吧,好么”刘煦坐在床边,看看尹毓华又看看女儿,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称心快意了。
虽然他确实需要一个太子来稳固自己的朝局,可是初为人父的喜悦根本无法替代,这个女孩是如此让他难以自抑的喜爱,只抱过一次,他便想将世间万物都给她享用,那些自己没有享受过的爱,他也将绝不吝啬。
尹毓华看见夫君的神色是那样喜悦,她的眼泪便更加抑制不住,用虚弱的颤声哀告道:“陛下……求您看在臣妾为您诞下公主的苦劳上,让臣妾的母亲和妹妹回来吧……她们也是公主的亲人啊……”
刘煦的面容和心骤然同时冷了下来。
他抱起瑶光公主,站起身居高临下以帝王之姿俯视痛哭不止的尹毓华,平静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瑶光是朕的掌上明珠,是我【】朝独一无二的尊贵公主,她没有任何戴罪之身的外戚亲眷,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他冷漠的语气让尹毓华感到陌生和惊惧,她在短暂的错愕后哭着不顾一切拽住刘煦的衣襟苦求道:“臣妾身上也流着尹家的血……公主身上的……也是啊……”
刘煦轻轻拍打安抚女儿明黄色的襁褓,这是他私下里跟母亲学来的动作,说是可以安抚婴儿更好使之熟睡,他对待女儿是如何温柔,此刻看向尹毓华却是如何冰冷,他拂开妻子的手,用自己有史以来最严肃的语气道:“尹家所犯下的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朕曾经给过你家人机会,是他们自己弃之不顾。他们的所作所为太子或许可以原谅,但皇帝不会。你是当朝皇后,是朕的妻子,朕和公主才是你的家人,忘掉他们,也不要再向朕说今日同样的话,不要让朕的女儿也失去母亲。”
说完,他在尹毓华呆滞的目光中抱着女儿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