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说,那人的气质变化或是模样,多少会随着各人的心境转变而有所变化。
正是这样的,以前的明玥只想安于现状,唯一的愿望只是自己将来在沈煜金榜题名后仍旧还能活着,仅此而已。
可现在不一样了,黄家的事情,她自己身世,以及那错乱的记忆,让她越来越开始怀疑,上官明月本来就是自己,反而是丢失后,被老爹捡回来,同原来的沈煜在一起的那个,是另外一个人。
她产生这样的念头,倒也绝非是因为她被那些杂乱无章的记忆扰得乱了心神,而是那些记忆太过于真切,入骨髓一般,想起来的时候能切身体会。
可反倒是丢失后到自己出现在这里那段时间的记忆有些陌生,便是想起,也没有办法共情。
因为那本身就不是她。
所以她的心境变了,原来看着娴静温婉的她,那身上多了几分凌厉威严。
当然,这只是她在商行里之时,回到家中在孩子们的跟前,还是个温柔娴静的娘亲。
转眼到了四月,池塘里的荷叶已经钻了出来,有那舒展开的荷叶铺满水面,清明雨彻底没了,这个时候的春光才最好。
卢夫人打发人送了帖子来,邀着明玥领着孩子们去城外踏青。
明玥也想着这整个三月几乎都在忙,没有好好陪着女儿们,正巧沈老爹他们也回来了。
所以便领着三个女儿一同去赴约。
这雍城外远比雍城里好玩地方多了去,奇山丽水更不在少数,不过她们也没有去远处,就在石头庙附近。
明玥也看到了那片梨树林,只是终究来得晚了些,那梨花早就凋零,如今那小孩儿巴掌大小的梨树叶下,藏着一个个同样嫩绿的小梨子。
沿着梨树林往下,那里有一片湖,碧绿的湖面如今全是从北归来的各类鸟雀,小孩儿们才下马车,那银铃般的笑声荡漾开,顿时惊得那湖边的鸟儿们扑棱着翅膀飞起来。
上百只鸟雀齐齐朝着天边飞起,那景象到底是让人震惊,明玥仰头望过去,目光一直追随着鸟儿们落到湖对面那也才抽出嫩芽的芦苇里。
卢夫人并未邀旁人,只叫了明玥一家四口,她自己则领着女儿和那表侄女。
卢小姐是许了人家的,未婚夫是京城礼部一位大人家的公子,虽也是嫡系,但非长子,卢夫人是这样同明玥说的,“你看我家这丫头这么大一个人了,疯疯癫癫的,半个心眼也没有,真叫她高嫁了,往后怕不是享福,所以我和她爹一想,次子也好,不用操那么多心,一辈子安安乐乐的,左右有那老辈的余荫庇佑,饿不死他们。”
明玥闻言,顺着自家女儿们的笑声望过去,只见那表小姐娴静地坐在一边的石头上,倒是这卢小姐果然像是卢夫人说的那样,跟个疯丫头一般,竟然与自家三个女儿玩什么老鹰捉小鸡。
便笑道“那是小姐的福气,有大人和夫人捧在手心里,我还巴不得我家这三个惹人嫌往后也能像是小姐这样呢。”若是没有父母爱护,处处便要小心翼翼的,活着也是累。
明玥这话让卢夫人不自觉地往那表侄女身上看去,叹了口气,“是了,有爹娘护着的,总归是不一样。说来也不怕你笑话,这若华自小没了爹娘,早前跟着她伯父一家,她那伯娘性子有些泼辣,偏她又比那几个堂姐妹长得要端正又聪明些,叫她那伯娘很是不喜,那几年她是没少吃苦日子,我将她接到家中时,话都不敢与我们说一句,好在这时间久了,才慢慢变得开朗起来。”
说到此处,她便想起早前自己还打算把这迟若华许给沈煜之事,忍不住笑起来,“她性子这样软绵,很是叫人担心她往后的日子,我早前听我家老爷总提起你夫君,还意欲将她许给你夫君,想着往后真过得不如意,也好叫老爷拿捏你夫君。”
她把这话说出来,明玥倒是有些意外,随即笑着回道,“可是你没料想,我竟不是那上不得台面的,我家夫君那边又是个倔的。”
卢夫人叫明玥说中,老脸不禁一红,有些尴尬道“这原也不怪我,人人都传你一介农妇,我就没瞧见过你这样的农妇。”
明玥倒没有生气,若是她要为这样的事情生气,那早早就被气死了去。正要说着什么,忽然卢家小厮来禀,“夫人,咱们原先租好的船,叫人给抢了去。”
这湖附近有个酒庄子,还做那租船给城里人泛舟游湖的营生,但今儿天气好,城里来这湖边玩耍的人多,船早就不够了。
好在卢夫人有那先见之明,早便定好了一艘小画舫。只是走到这里,叫那鸟雀一吸引,孩子们停了下来。
不然早就到那酒庄子里了。
卢夫人一听这话,自然是不高兴,不提她这知府大人夫人的身份,就是那船她也是真金白银付了钱的,什么人就这样不讲道理给抢了去?更何况今日是她待客,那抢了船的人,不是下她的面么?
当下气得一下站起身来,“到底是谁家这样蛮不讲理?酒庄子里那边怎么说?”
小厮也一脸的无奈,“酒庄的掌柜说,那是两个穿着华贵的少年少女,瞧着甚是面生,该不是这雍城的人,上来也不问一二,直接扔了他一个银元宝,解了绳子就把画舫划走了,连他们酒庄里的船手都没要,拦也拦不住。”
这可把卢夫人气得不行,明玥见着,便连忙劝道“罢了,咱们也不见得一定要去湖面,这四处看看也好,更何况我看小姐们和我家那三个捣蛋鬼也玩得欢喜。”
话是这样,可卢夫人不是卢大人那样的温和性子,她一辈子是要强的,从来就只有旁人受她的气,何时还要她受旁人的气?琅琊女子的彪悍也瞬间展现出来了,当即扒拉起那大长袖,“我便不信了,凡事都讲究个先来后到,我早定好的船只,凭何要叫他们占了便宜去?这样没有规矩,我就不如他们的意,便是上了船,也要给我划回来!”
她愤怒地说完,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这副样子有些吓着明玥,便干咳了一声,“你也不必介怀,我平日里还是很温和的,就是现在气头上,控制不住而已!你就带着孩子们在这里玩耍,等我去瞧一瞧。”
“噗,夫人这样甚好,真性情呢。只不过既是一起来的,怎么能叫夫人一个人独自前去?”明玥忍不住笑了一声,倒是没想着卢夫人原本是这样有趣的人,自己还以为她就是那种端庄大气的贵妇人呢!
当下说着,朝着自家三个闺女招了招手,示意她们过来。
那迟若华和卢晴玉见此,也朝这边看来,明显发现卢夫人表情不对,也赶紧过来,连忙询问出了什么事情。
晓得提前定好的船叫人给截胡了,那卢晴玉和她母亲卢夫人一般,顿时也捏起了拳头,“娘别气,等我去把他们都给拽下来。”
三个小的明显已经刚才的游戏,已经拜了卢晴玉做大姐头,马上就毛遂自荐,“晴玉姐姐,我们帮你。”
卢夫人见着三个小丫头围着自家女儿举着那小手要帮忙,一时间心都融了,“我的个小心肝们,哪里能叫你们去?放心这船奶奶今儿一定给抢回来。”然后招呼着自家女儿和灼云姐妹三个,竟然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
明玥和那迟若华相视一眼,忍不住好笑起来,明玥只忙抬脚追过去,一面与迟若华说道“咱们快跟上,瞧她这么这阵仗跟那上战场一般。”
小厮丫鬟们见了,连忙也收拾东西紧随。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到这酒庄子停放船只的码头,那掌柜的已经在这里候着了,见了卢夫人满脸为难之色,“夫人,这也不怨我,他们像是会些功夫的,还带了人,柜台那边扔了我银子,我还没问话,人就已经跳到这船上,解了绳子走了。”
卢夫人倒也不是那蛮不讲理的,抬手一挥,“这事儿不怨你,你打发人划着筏子去追,喊他们给我把画舫划回来,这事儿就罢了。”既然都是些少年人,她可以权当是孩子不懂事,不与他们计较。
掌柜却叹着气,“喊了,早在他们把画舫划走,我这就叫人划了筏子去追,却说已经付了钱,再没有马上退回来的道理,少说也要玩一两个时辰,还说我再闹,要告官去,说我这里开黑店。”
所以此刻掌柜既委屈,又担心卢夫人这里问罪。
卢夫人得了这话,瞧见那岸边还有竹筏,二话不说,直接就跳到竹筏上去,一把抓起那竹竿,“老娘亲自去追!”
这一幕看得明玥两眼圆凳,这卢夫人居然是个会武功的。
然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卢小姐已经追着她娘去了。“娘我跟您去,人多气势壮!”
当然,这还没完,接二连三明玥又见着自家那三小团追了去。
一个个像是小野鹅一般,稳稳当当地落在那竹筏上面,“晴玉姐姐,我们一起!”
明玥自己不会水,看着自家三个姑娘没半点防范措施就站在竹筏上,哪怕晓得她们会轻功,甚至都不错,但一颗心还是顿时升到了嗓子眼里,急得大喊“快下来,你们跟着瞎糊弄什么?”这不是给人去添乱么?
但是卢夫人母女没这么觉得,反而随着卢夫人那竹竿戳进水里,竹筏就这样划走了。
几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在竹筏上说这话,可能要去打架,这又兴奋又激动,明玥那话就仿若耳边风,吹过就没了,一个也没放在心上。
迟若华虽然知道这表舅母的本性,但这样的架势还是头一次看到,又见她们把人家三个小女娃娃一并带了去,也很着急,连忙跟着喊。
可这会儿湖面吹着风,她们那声音才出口,就仿佛被风吹散了一般,一个字也没传到竹筏上。
两人就只能眼睁睁地这样看着灼云姐妹三被卢氏母女给带走了。
掌柜的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自己也是懵的,这会儿听着明玥和迟若华的担忧声,才回过神来,“这,这可怎么办?也没多余的筏子了。”不说那上头卢夫人母女出不得事,便是沈相公家那三位小姐,但凡有一个沾了水,他今日也要惹大事。
所以这个时候,他是比明玥还要着急的,又是挥手又是大喊。
当然,于事无补。
眼见着竹筏越来越小,明玥不免是着急起来,好在这个时候庞虎不知从哪里得跟竹竿,踩着那竹竿,一手又拿着一根长竹竿,追了上去,“夫人莫要担心,属下这马上就把小姐们带回来。”
迟若华也很紧张,但一面还是安慰着明玥,“沈夫人也别太担心,表舅母和表妹水性都极好的,听说表舅母七岁就能自己划船穿过整片琅琊湖。”而这湖,不过琅琊湖小小一角罢了。
话是如此,明玥作为一个母亲,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可这人吧,越是焦急就觉得时间越是过得缓慢,也不晓得过了多久,一旁的掌柜激动地扬手大喊,“回来了,画舫回来了!快看!”一面指着明玥和迟若华朝湖面看去。
果然见着那湖面有艘画舫正朝着这渡口而来。
但明玥也不确定到底是不是那一艘,“是这个么?”
“是是是。”掌柜一直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了下来。
但明玥仍旧不敢大喘气,一直等着那画舫越来越近,叫她看到了上面自家三个姑娘还活蹦乱跳,庞虎也在上面时,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只是等她这缓过神来了,发现船上的卢夫人母女,像是在和对方吵架。
确切地说,是卢夫人一个人在输出。
她目光落到那两个抢了画舫的少年少女身上,这个时候心里忍不住骂了一句,真真是冤家路窄,竟然遇着这苏洛璃一行人了。
世界这样大?她为何就要在这雍城开分店?开分店就算了,都这么久了,他们怎么还没回上京?还非得以这样的方式见第二面。
很快,画舫靠近渡口了,那卢夫人先跳下来,朝掌柜地伸了伸手。
掌柜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忙把那银元宝拿出来。
卢夫人一把夺了去,然后扔到那已经红着眼眶的苏洛璃脚下,“说得谁没有银子一样?老娘这还是先交了定钱的,亏得你爹还是礼部的侍郎,教的什么女儿?捡起你们的银子赶紧滚!”
坦白地说,虽然是自家三个闺女追上去,非得和卢夫人母女一起去追画舫的,但明玥心里稍微还是有些责备卢夫人不靠谱。
但是此刻,明玥觉得卢夫人就是自己的偶像!她居然敢对这个世界的女主这样!自己不能不崇拜她啊!
还有那日在自己面前口出狂言的司礼晨,如今也像是个鹌鹑一般垂着头,屁都不敢放一下。
不过她也忽然反应过来,这个时候苏洛璃年纪还小,她父亲也不是什么礼部尚书,还只是礼部一个四品侍郎罢了。
那司礼晨就更不必多说了,这个时候他也还没金榜题名,便是在上京小有名声,但在琅琊王氏卢夫人面前,什么都不是。
至于他们俩身后那些人,就更够不上。
而苏洛璃,自然是没有去捡那银元宝,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终于是再也忍不住,一下船就扑倒在司礼晨的肩膀上痛声哭起来,“晨哥哥,呜呜呜!”
司礼晨目喊怒火,但他始终隐忍着,袖笼里下的拳头捏得紧紧的,看着肩膀上哭得伤心欲绝的苏洛璃,终究是没忍住,朝那卢夫人含恨望去,“卢夫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要这般欺人太甚!”
卢夫人听得这话,却是冷笑一声,不过却没回那司礼晨的话,反而是看朝那哭得伤心欲绝的苏洛璃,“你爹每日在朝堂上弹劾这弹劾那,说谁谁家女儿又不守礼,犯了什么规矩,他晓不晓得他自己的亲闺女这样好不要脸,我要是没记错,司家这小子是与许家女儿订了婚的,你这样算什么?”
她这话,似乎才提醒了司礼晨,他是有未婚妻的人,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不已,拉着苏洛璃就要走。
但卢夫人怎么可能就这样了呢?她的气还没出完呢!“小丫头,什么货色老娘没见过?自己有错在先,还好意思掉两泼马尿,怎的?你掉马尿就你有理了不是?”
卢夫人的声音是在苏洛璃一行人消失在视线里时才结束的。
她把那苏洛璃一行人骂得,让他们都没留意到明玥在现场。
但明玥对于世族小姐的理解,也不似从前那样偏颇了,毕竟卢夫人叫她大开眼界了一回。
到底是自己狭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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