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熟门熟路进来的,摸着黑也不怕摔,到了桌前将油灯点燃,这才回到门口提了食盒进来,方看朝床榻上。
“曹小姐,既是醒来了,吃些东西吧,你不为自己想,总要为你这肚子里的娃儿想。”她说罢,已经将食盒打开,热气腾腾的饭菜便一一从里头端出来。
曹乐兰似没听到她说话一般,只死气沉沉地回了一句,“死了正好。”她现在也看不到希望在哪里?她爹还没死,李置也没消息,她甚至怀疑,可能已经不在了。
又或者,他们拿自己锁在这里威胁着李置些什么。
反正她左想右想,硬是想不出一件好事来。
因此这心情自然是颓废到了极点。
余娘子却没把她这话当一回事,将那小桌子移到了床前,一人慢慢将碗碟都一一搬过来,一边般一边说,“你爹的案子,我听说严办起来是要诛什么九族的,不过我们夫人心善,你如今有了孩子,她是无论如何也会给你想办法的。”
曹乐兰正要说自己死了就死,有什么打紧的。
但忽然反应过来,下意识伸手朝自己还平坦的小腹摸了过去,声音也不自觉紧张起来“你,你说什么?”
余娘子却没有明白她想问的是什么,走过去拿枕头给她垫着,扶着她起身吃饭,继续说道“方才听夫人和小姐们说,那李公子就算真是被谁所逼迫,可死在他手里那些人的命是实实在在的,往后这案子不管如何审如何判,他若是不死,是没有办法给那些叫他害死的亡魂交代。”
她说到这里,将筷子给曹乐兰递过去,叹着气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没有什么见识,不懂得那些什么律例不律例的,可是我晓得你这肚子里的孩子无辜,你虽这些年也受用了曹大人贪墨来的那些钱财,得享了这么些个荣华富贵,按理受罪的时候也该有你一份的。只是我瞧得出来,你也不稀罕过那样的日子不是?如此也是要讲人情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曹乐兰却听得认真。
直至见余娘子说完了,才急忙朝她确认,“我,我真的有孕了?”
“是了,你忽然晕到,夫人请了大夫来瞧,才一个月出头。多半是你在那灶神庙里没吃好,又担惊受怕的,所以身体才这样虚弱。”余娘子一面说,一面劝着她快些吃饭。
后来余娘子再说什么,曹乐兰没听清楚,只是晓得原来自己不是一个人了,再也不敢想那死不死的话了。
可越是如此,她又想见李置,更想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于是待自己吃完了,余娘子收拾着要走的时候她将余娘子喊住,“余嫂子,能不能帮我同你们夫人转一句话,我想见李置一面,又或者叫他晓得这个消息。”
余娘子自然是应了,要走的时候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又顿住脚步,“你家的事情,我这几日是听了些许,你那哥哥也是可怜。”
然后叹着气走了。
这话叫曹乐兰听得云里雾里的,不过这些天都老实在房间里保养自己的身子。
有一个晚上听到好像这府里有人闯进来,刀声剑声吵了个不止。
自己这里也没人过来,她一晚上担惊受怕,等天亮了余娘子照例来给她送粥食,她才急忙问,“昨晚出了什么事?”
也不是头一次遇到刺客了,余娘子便是一介普通妇人也是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我们大人将你爹送去布云河边瞧你大哥的尸体,这里的官员见不着他,我们夫人说他们群龙无首,急了,所以昨儿才使了人进府。”
曹乐兰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却想起前几日余娘子还说她哥哥可怜。
一个死了二十多年的人,怎叫她无缘无故提起来了?再加上此刻的话,曹乐兰也意识到不对,一把拉住了余娘子的袖子,“你说什么?我哥哥的尸体?”
明玥想着,这事儿是瞒不住的,迟早要叫曹乐兰晓得。与其到时候忽然叫她知晓,不如一点点循序渐进,所以叮嘱着余娘子寻个合适的机会,一点点慢慢道给这曹乐兰听。
只是余娘子此刻见曹乐兰如此激动,不免是有些担心起来,“你冷静些,这事儿原本不是有意瞒着你,我们夫人也是瞧见了你,才晓得那人是你哥哥的。”
然后把那僵的事情告知了她。
可是曹乐兰怎么可能不激动呢?她娘就是因为哥哥丢了一事,被爹活活折磨死的,哪里晓得这哥哥却是叫觅食的秃鹫给抓了去。
好好的一个家,就因为这么一只秃鹫……给毁掉了!
哥哥本是命大让曜族人给养大了,哪里晓得又遇着这样的暴风雪,好好的人一下没了。
她自然没忍住,嚎嚎大哭起来。
又想若是当初瞧见那襁褓,该继续往山里去找才是,爹怎么就不派人继续去找?觉得已经被狼吃了呢?
哪怕他多几分耐心,少怀疑母亲一些,叫人去管那些曜族人打听,也早就得了结果。
可是没有,所有的一切都毁在了她爹的猜忌之中。
她娘又有什么错呢?她就是善良救了一个人而已。她又不知那人是土匪头子,也不晓得那人会喜欢她一个订了亲的普通女人。
想起这些过往,曹乐兰就越发憎恨,恨她爹。
余娘子怕她出事,一直在旁边劝慰,哭了两盏茶的功夫,她总算是擦了眼泪,却是满眼通红地看着余娘子,“他怎么不去死呢?”
她口中的他,自然是她爹曹大人。
余娘子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试图将她扶着起来,“夫人不愿意早早告诉你这些事情,一来是怕你的身子受不住,二来也是怕你接受不了这真相乱来。可是万千事情,哪里由着自己了,都是那命运作祟,更何况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你还能如何?只能是凡事往好处想,眼睛往以后瞧。”
曹乐兰是没在哭了,但是那情绪却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稳住的。
余娘子不放心,收拾好了后,还是拿了针线过来守着她。
曹乐兰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后来又看余娘子做绣活,看着看着,便朝她问,“可以教我么?”她不能再想了,必须找些事情来做。
所以看着余娘子做针线,她便想好像自来都是李置送她东西,她从来没有送过李置一件礼物。
又想起余娘子说李置最后可能也是逃脱不得的,便想着给他做身衣裳吧?就是不晓得现在做来不来得及?
但不管来不来得及,她还是想做。
余娘子觉得她有想做的事情,是好事,便是全心全力地教着她。
有了这针线打发时间,日子倒是过得快,有时候在窗前,还能听到远处院子里传来的朗朗读书声,她开始幻想自己的孩子出生长大后,自己也送他去学堂里上学的画面。
然这个时候天气已经变得炎热起来了,虽然早晚都是需穿着秋衣,但这终究已经是夏季,那中午热的时候,余娘子会来劝她到院子里吹一吹风,凉快些。
曹乐兰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直心心念念想住进来的月牙池,如今是住进来了,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这段日子她没见过明玥,余娘子说他们夫人在忙,曜族人的那些货物,要送澜州去,还有天气好了,曜族人们要回山上去,还要带着那么些尸体。曹大人虽是已经伏罪了,可是手底下的那些余党却是逃了,跑到盐田那边的山里去,如今沈煜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还有那三殿下又遇刺等等。
外面一切似乎都乱糟糟的,所有人都忙得团团转,可是曹乐兰整日在这院子里却觉得仿佛隔绝了世俗一般,很是宁静。
尤其是下午那边院子里下学的时候她最为高兴,那个时候孩子们的声音特别大,运气好些的时候,还能看到他们跑到房顶上来打闹的身影。
所以,她不羡慕沈煜和明玥有多相爱多相互信任,她羡慕的是这些孩子。
有一对好的父母,是何等重要?
他们活得那样肆意,那样无忧无虑。
而就在刚才,余娘子来传话,“夫人说,明日她若得闲,便带你去见李置。”
曹乐兰自然是欢喜,只是也猜到,这多半是诀别了。
看着自己还没缝好的衣裳,虽那针脚实在难看,连两只袖子都不一样长,但她已经尽力了。
又有些心急,晚上更是熬到半夜,瞧着算是勉强完工了,才去休息。
一早起来便等,等到下午些隔壁不远处又传来那熟悉的下学声音,余娘子才过来,“夫人得空了,你这里可收拾好了?”
曹乐兰提起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包袱,“劳烦余嫂子。”
这厢同余娘子一起到了侧门,只见明玥已经在这里候着了。
曹乐兰福身行了一礼,“见过夫人。”
“不必客气。”明玥回着,瞥了一眼她带的包袱,“不日他就要与三殿下一起回上京,只怕是许久见不得。”
曹乐兰在自己这里,明玥也不怕李置为了活命狗急跳墙,在那回上京的路上告知上官锦无自己的身份。
因此沈煜提议暗中处置李置的时候,明玥还是摇着头,继续叫他上京去做个证人吧。
若是造化好,没斩头流放了,总是让曹乐兰看到些希望。
而曹乐兰一听这话,也猜出了来了,果然是最后一面,忍不住哽咽起来,“都带好了。”
“那走吧。”明玥闻言,便先出了门。
曹乐兰跟着上了马车,似乎也没走多远,又到一处陌生的院子里。
然后就看到了李置。
李置求了明玥,想给这曹乐兰一个好些的印象,所以身上的药效轻了些,这会儿是能勉强行走的。
他看着眼前的曹乐兰,只觉得她变了,身上那些凌厉一点不见了,整个人变得温和柔软了不少。
扶着她的肩膀看了好一会儿,才欢喜道“果然做了娘,便不一样。”
曹乐兰却想着他这一趟去上京,纵使是能活着回到上京,也不晓得能不能得活命,到时候孩子出生了他也瞧不见,心里一难受眼泪就掉出来了。
李置见此,自是心疼,只将她抱在怀中,一面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安慰,“别怕,我这一趟去,没准能将功折罪呢?”
但其实他知道自己罪该万死。
曹乐兰趴在他怀里哭了好一阵子,才想起自己给他做的衣裳,连忙给拿了出来,“我在学做针线,这是给你做的衣裳,你快试试。”
李置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她一眼,眼角带着笑,“你果然变了。”然后欢喜地脱下外裳,配合着曹乐兰试那新衣裳。
只是穿好了有些哭笑不得,两只袖子不一样长,袍裾也有些不对劲,但也没事,他还是笑得很开心,“我很喜欢。”
穿着她做的衣裳上路,自己也心无遗憾了。
曹乐兰眼睛一直是红的,看着此刻因为穿上自己做的衣裳而显得滑稽的李置,又有些想笑,给他整理着衣襟,试图将那两条不一样的袖子扯一样。
也是奇怪,以往两人见了面,多的是曹乐兰问李置爱不爱她?可如今却也不提这些情爱了,两人竟是说了些身边发生的闲事儿。
却不觉得无趣,反而温馨异常,让人有种恨不得往后余生都沉溺在其中,再也不出来了的冲动。
只是可惜这一刻的闲暇时光,让李置觉得好像这才是真实的,尘世烟火就该如此才是。
可是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他依依不舍地收回放在曹乐兰肚子上的手,他都还没有感受到那个小生命的蓬勃生机,太阳已经往西山坠下去了。
他忽然有些心急起来,仿佛这天黑之后,就是他的生命终结之时一般,眼睛有些湿润地捧着曹乐兰的脸交代着,声音也开始发抖,害怕起来“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去质疑沈夫人,你好好听她的话,只要你听她的话,你和孩子都会好好的,谁也伤不了你们。”就算她身边最亲近的两个男人都这样罪大恶极。
可是李置知道,自己这个堂妹会想办法让曹乐兰活下来的。
不然的话,早就不会留自己了。毕竟自己是知晓她的身份,更是晓得长公主一直被关押在这里。
所以他这一次去上京,就算是死,他也会在给沈煜这功绩上做出一份漂亮的贡献来。那皇上要的,不但是青丘州,还有李家。
他除了是李置,还是李家家主李梦山的儿子。何曾几时,他也没想到这个身份也是有些用的。
他不能白白受了明玥这天大的恩惠。
曹乐兰哽咽着点头,其实这会儿她根本就没怎么听清楚李置在说什么,只是叫她要好好活着,好好听沈夫人的话。
她没有去想李置为什么要这样说,只乖巧地点着头,没有像是以前那样任性地和他对着干反着来。
李置满眼的不舍,可是最终还是只能放下手,沙哑的声音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走吧。”然后狠心转身朝房间里去。
曹乐兰站在那里无声地哭,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想要上前去将他拦住,但终究是忍住了,她要听话,她不能得寸进尺,也许沈夫人就在附近。
不能给沈夫人添麻烦。
身体是控制住了,没朝李置跑去,但情绪却管不住,还是哭喊了出来,“李置,你要好好地活着,我和孩子会等你的!”
李置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但很快还是抬脚狠心进去了。
余娘子这个时候也走了过来,将曹乐兰扶着,“天色不早,一会儿越发凉了,曹小姐走吧。”
曹乐兰擦了眼泪,双脚机械性地随着余娘子离开。
她走后片刻,明玥和阿九才从那山石后出来,李置也将房门打开,朝明玥深深鞠了一躬,“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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