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些时日,幽梵觉得身子稍微舒坦,打定主意,前往驰下增家中,要把这桩喜事告诉他。但道幽梵容光焕发、满面喜气,来到驰下增住处,却见那毡房处处红缎锦绣,囍字张贴。原来,驰下增正是当日娶妻!幽梵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化风直入帐中。驰下增红冠礼带,花绸喜装,一切就绪,正欲出帐迎亲。幽梵痛怒,泪眼迷离,质问道:“正所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你曾说非梵儿不娶,非梵儿不爱!誓言恍如说于昨日,此刻却为她人披红着锦,是何道理?”驰下增转身看见幽梵,先是一惊,而后叹道:“幽梵!只怪你是漠毒王!曾经一切誓言,皆随黄沙散!”幽梵忍泪不住,问道:“你就这样轻诺寡信?难道当初的柔情似水都是梦?”驰下增再叹:“幽梵!当初待你之心,字句皆真意,我驰下增,也为这段情缘痛苦多日,只恨人妖殊途,你我不属于同一片时空!”驰下增游目四下,再道:“漠毒王!今日是我驰下增大喜之日,我要去迎接我的凡人新娘,还请漠毒王勿要再扰!”说完,驰下增要往毡帐外去。幽梵拦住道:“增君!你不能抛弃梵儿不管!你不能!所有过往,你不能当作未曾发生!”
迎亲队伍已在帐外相侯,驰下增阿妈入帐来催。一眼看见幽梵,她大惊而后笑道:“今日我增儿成亲,幽梵姑娘既然来了,理当前往宾客席上,吃杯喜酒!”这话说得幽梵心里如同扎进无数根利剑,整颗心早已千疮百孔,渗血淋漓!她并不答话,低头咬唇忍着心痛。驰下增说道:“阿妈,且先出去!我跟幽梵姑娘道个别!”幽梵听见“道别”二字,忽抬头,颤抖看着驰下增,眉现愁颜,目含赧(nǎn)色,忧容惨淡不可描画。驰下增阿妈出帐去。驰下增见幽梵依然拦在面前,遂道:“我只恨那时鬼迷心窍,受了你漠毒王的魅惑!我问自己,怎么招惹了你这样一个魔头?漠毒王!你曾残忍屠杀部落、商队的故事,在这大漠流传甚广!而今,你却为何粘上我驰下增?你接近我,莫非是要伤我族人?我虎牙部皆是纯良之民,不曾得罪你漠毒王半分,还望漠毒王高抬贵手,放过我一族!”幽梵恨急道:“鬼迷心窍?受我魅惑?驰下增!你真面目竟是这般自护己短,出恶言伤我,而丝毫愧悔都没有?”驰下增长叹道:“我今日是新郎君,要去迎接我的凡人新娘!漠毒王请自便!”说完,他再要出帐去。
幽梵背胸贯穿痛,泣不成声问道:“可是他怎么办?”驰下增不解,回身反问道:“谁怎么办?”幽梵呜咽道:“我已有身孕!”驰下增惊得后退,额头冒汗,沉默久久。幽梵饮泣道:“你果真弃了我,将来,孩儿若问爹爹何在,我该如何说?”却听驰下增捶胸顿足道:“只怪那时酒后乱性,失足成恨!”幽梵一听,愤懑愈添,怒问:“酒后乱性?仅仅是酒后乱性?那些柔情蜜意,丢一句‘酒后乱性’撇清了之?”驰下增又道:“漠毒王!你听好,人妖不能共生!我虎牙部的媳妇儿断不能是个妖!若族人知道我驰下增与漠毒王有染,我阿爸、阿妈都将遭到驱逐,甚至杀害!即便你有了我的骨肉,我也不能娶你!漠毒王!你有沙炽窟偌大产业,且法力非凡,更有晴姨、抛书相助,想来,养大一个孩子,不成问题!”幽梵暴怒起,吼道:“你这是什么浑话?难道我孩儿就该没有爹爹?难道你就甩甩衣袖不闻不问?”驰下增蹙眉,决绝说道:“你腹中乃是妖胎,你自处置!只望漠毒王好生教他向善,切莫让世间多添一个小妖孽,再去害人!”幽梵听言,错乱疯狂,吼道:“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怎么可以这样形容自己的骨肉?三界九皋,可还有比你更狠心肠的男子?”驰下增冷笑道:“我宁可希望,他不是我的!”这一语毕,幽梵悲怒填胸,口吐鲜血,脚跟不稳,险些跌倒,但为腹中孩儿,她依旧强撑。驰下增见幽梵吐血蓝色,骇然惊愕,而后摇头冷笑道:“果真是个妖孽!那日,却不曾发现你真面目!”他对脆弱的幽梵丝毫无动于衷,他之冷漠、冷血、自私、绝情、狠毒……虽妖魔难及!幽梵嘴角流着血,眼中落着泪,抚腹颤抖道:“可你明明承诺,无论梵儿是何出身……”驰下增不耐烦高声打断道:“可你是个妖!你非要拿当初的言语作为筹码纠缠我?好!你只当我曾经对你说过的所有话都是屁言!漠毒王,请别复来,饶我虎牙部一族性命!”幽梵哭笑道:“你就这样绝情弃恩,谤旧毁义?”驰下增冷笑道:“我与你分证不清这些恩怨!我只要去迎娶我的凡人新娘!”驰下增绕过幽梵,径自出帐去。
毡帐外笛声吹起,胡琴拉响,锣鼓欢快敲;彩辔雕鞍,扎花大马,新人欢声伴歌去。
幽梵六魂失了五魄,踉跄后退,跌跌撞撞,泪流难掩,她环顾驰下增的毡帐内,灯烛不再是当初的灯烛,卧榻也不是当初的卧榻,温暖不再,柔情尽逝,一应陈设尽改,人心亦变,竟是人非物也非!她吐血,又哭又笑,喃喃自语:“人之为物,恩爱时暖如三冬阳,薄情时冷似寒月霜!旧爱已忘,新欢上堂,骨肉亦弃,生死莫往!”幽梵念着腹中孩儿,依旧选择坚强!她终究离开驰下增家,返回沙炽窟。
抛书得知这一切,气痛咬牙,直接晕倒在地。晴姨心里哭得死去活来,恨得牙齿打颤,但顾念幽梵已有身孕,恐其添伤不利养胎,只得强忍泪水。抛书醒来之后,恨得无可不可,执起狼牙弯匕首,要去找驰下增拼命。却听晴姨告诫道:“抛书!此时此刻,最脆弱的是梵儿,最重要的是她和她腹中孩儿!你我要尽全力照顾她!等她腹中宝贝落地,我沙炽窟,会是寰宇三界最幸福之地!你知道该怎么做,万不可冲动妄为!”抛书丢下匕首,含泪点头,答道:“没有驰下增,我们也可以将宝贝养大,让幽梵姐姐幸福!”晴姨亦含泪点头道:“懂事的抛书!”抛书试干泪,强忍哀伤,熬煮一锅好汤,前往幽梵居。
幽梵憔悴神伤,半蜷榻上,半寐不语。抛书笑道:“恭喜幽梵姐姐!自今日起,幽梵姐姐便是三界九皋最幸福的蓝雀王,因为咱们沙炽窟,将迎来六合八极最可爱的宝贝!”说着,抛书将汤盒打开,再笑道:“幽梵姐姐!这可是抛书炖了四个时辰的椰肉沙鸡汤,最是补身子的上品,幽梵姐姐还不快快一口气把它喝光,好让我们的小宝贝,长得胖嘟嘟!”幽梵倒气睁眼,强隐忧伤,笑答:“抛书妹妹辛苦!放心!为这孩儿,幽梵姐姐会好好的!”抛书咽回去眼泪,笑道:“有晴姨在,有抛书在,一定把幽梵姐姐和宝贝照顾妥帖!”幽梵听了,心酸苦笑着,滴滴泪,滑落汤里,和着喝下。
因为有腹中胎儿,因为有抛书和晴姨,幽梵虽然万痛缠心,却也能重新燃起希望。直到那日,幽梵终于诞下麟儿!晴姨抱着初生婴孩,她那满怀希望、满是欢喜的面庞,突然变得惨淡!“让我看看孩儿!”幽梵躺着,无力说道,“晴姨!给我孩儿!”晴姨一动不动,抱着孩儿傻站。抛书放下正在为幽梵擦汗的手绢,凑过来看襁褓中的婴孩,惊得如天雷聚顶,被劈得粉身碎骨!她一动不动看着婴孩,和晴姨一般,如同石像。幽梵更慌,挣扎起身,满面虚汗涕泪,央求道:“给我孩儿!晴姨?抛书?”
这是一场惨绝人寰的祸事降临!襁褓中的婴儿,周身无血,惨白若雪,没有一丝气息!
海竹叶听着,又惊又怜又叹,隔着千年,也能感受到幽梵那锥骨钻心的痛。他攥起拳头,蹙着眉头,眼里汪满泪水,哑声问道:“这却是为何?为何?好好的孩儿,为何?”抛书、晴姨和白眼狼早已泣不成声。抛书努力镇定,继续讲来。
幽梵被称作漠毒王,起于当日弩徽部众认为她是大漠阴毒之王,情急之下取的诨名,幽梵却笑着接受,因何?幽梵,真身蓝血星翎孔雀,其父老蓝雀王早已殡天,幽梵继承老蓝雀王之位,当称蓝雀王;又因她居于大漠,故称漠上蓝雀王;更兼,蓝雀雀血剧毒,她常自嘲为漠上剧毒蓝雀王,即可简称漠毒蓝雀王或漠毒王。此名之中,其实暗含这层深意。另外略提一句,幽梵乃是三界九皋最后一只蓝血星翎孔雀。
海竹叶插话道:“蓝雀?蓝血星翎孔雀?我从未听闻三界有此为物,真是孤陋寡闻!想不到漠毒王真身,是这等神秘!”抛书略点头,接着讲述。
虽其血剧毒,蓝雀却是生性良善。幽梵此前,并不曾恃能欺害无辜。她与驰下增回家中当夜,自思虑:“我雀血有毒,万一误伤增公子,该当如何?”幽梵忧心难寐,生怕对驰下增造成一丁点儿伤害。她微掀起帐帘,看夜色中的驰下增在毡房外搭个简易窝棚,已酣然入梦。幽梵愈感不安,想着:“他如此待我!要为我包扎伤口,要为我清洗伤口,好在我及时拦住,并将汤盆丢进黄沙,没让他粘上我的血毒!此刻,他露宿于风沙,把温暖舒适的毡房留给我,他待我这样好,我断不能伤他半分!”于是,幽梵悄然回到沙炽窟,竟欲把自己关进解雀炉!
“解雀炉?那是何物?怎么取这样一个可怖之名?”海竹叶再插话问道。抛书看了看海竹叶,含泪苦笑再道来。
话说沙炽窟有一禁地,除漠毒王幽梵外,连抛书和晴姨都不得进入,正是老蓝雀王夫妇曾经的居室,称为“忆青霄”,解雀炉便置于其中。幽梵当夜从驰下增家中离开,回到沙炽窟。抛书笑道:“看!看!我猜的怎样?幽梵姐姐必是受不了外头的污秽浑浊,这才一日,便回来!”幽梵摇头笑道:“你哪里知道我所遇,又哪里知道我心事?”抛书问道:“幽梵姐姐,你怎么了?”幽梵遂将邂逅驰下增之事告诉抛书。抛书听后,面容变色,沉默而后道:“幽梵姐姐!抛书不想拿自己的人生经历误导姐姐,更不能因为自己的悲剧就阻止姐姐追求幸福!可是,当日恶贼笃山对抛书,又何尝不是深情款款,良言千万句,柔情无止限?姐姐怎知驰下增,一定是好的?”幽梵看着抛书,叹道:“抛书!我知你深受伤害!可是,三界九皋,总该有好男儿!”抛书苦笑道:“抛书当然希望姐姐寻得佳偶,但还是希望姐姐多少留点儿心,莫要太全心全意去信任!”幽梵笑道:“若不全心全意,倒不叫真爱了!若不全心全意,自己心里却是内疚!”抛书着急道:“我只想保护姐姐!”幽梵笑道:“我当然知道抛书是为姐姐担心!不过,驰下增,他不是笃山!”抛书哑口良久,而后叹道:“姐姐既然这样说,抛书只有满心祝福!”幽梵拉着抛书的手,再笑道:“忘记笃山,抛书,你将来会有大好的幸福!”抛书摇头苦笑,又问道:“既然姐姐在驰下增家中养伤,为何趁夜又回来?”幽梵低头笑答:“我已心中有他,欲与他配成佳偶,思虑着,不能让血毒伤着他,唯有将我蓝雀之血毒逼出,才是出路!”抛书惊骇,赶忙拉着幽梵的手臂问道:“姐姐你想要做什么?”幽梵答道:“解雀炉,可将我蓝雀血毒分解出来!”抛书恐慌惊惧,“嚯”地起身,连连反对道:“幽梵姐姐你疯了!没有人值得你这样做!我不同意!抛书不同意!晴姨也不会同意!他驰下增算什么?”幽梵开解道:“抛书,你放心!我自有分寸!我不会一次将所有血毒全部分解出,我会分成二十四回,每一回,只将一点点血毒分离原身,凝入腕上白玉镯。开始必然会虚弱,慢慢适应,最终,我会安然无恙,只要以后都将雀血白玉镯随身带着,我便无碍!”抛书焦急万千,焦得额头爆汗,急得眼中汪泪,再三劝阻道:“万一白玉镯有失,可如何是好?姐姐!抛书求你,别这样,没有人值得,驰下增不值得!抛书坚决不同意!”幽梵笑道:“我知抛书之心,我都知道!可是,一旦动了心,可还能顾得上自己?我选择相信他,奋不顾身相信他!抛书你看,这只纯白玉镯,名作玲珑透,是我娘亲的遗物,来自青霄天宫,刀剑斩不断,水火灭不得,是修炼父王至尊绝学‘雀血沉沙’的法器,其神力巨大,定然不会有闪失!”虽听幽梵一番宽解,抛书还是哭着劝道:“幽梵姐姐曾经告诉过抛书的,你蓝雀族需要血毒滋养。而今你要分出血毒,岂不自伤?区区男子,区区驰下增,哪里就值得你冒这等生命危险?驰下增不是笃山,可驰下增未必好过笃山!姐姐!前车之鉴!莫要忘了抛书曾经受过的伤害!这三界男子究竟能有几个好?天地怕也不知道!”幽梵叹道:“我虽不知驰下增之心是否坚如磐石,却知自我之心!空活千载,不懂情爱,一朝怦然心动,虽死何憾?自伤又有何惧?这一生,若不曾义无反顾地真爱过一回,岂不枉生时空间?我意已决,抛书勿忧!”
幽梵终究还是投进解雀炉,忍受苦熬,一点一点,分炼出血毒。至白日,唯恐驰下增找不见她,她便返回毡房;到夜间,则又重回沙炽窟,继续熬着!连着二十四日,她终于将全身的血毒炼出,全部凝入玲珑透!
可笑可怜这世间,多少痴情女儿,纯粹如赤子,为了心中那点儿无瑕的爱,如飞蛾扑火,奋不顾身,豁出一切!把那芬芳年华,把那全部真心,一丝不掺假,通通交出!信任过,付出过,追寻过,疯傻过……到头来,只剩一场酸泪独自流!
“想必,正是此因,才让她诞下无血胎儿!”海竹叶哀叹道。抛书含泪点头,接着道出因果。
正是:孽情铸就冤恨仇,可怜稚子薄命休!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