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冲返回卧房,并不见梁上“眉梢”。但问“眉梢”去了哪里?夜间,涟漪佯装睡熟,听见一冲出门声,遂暗中尾随。先是见着一冲至常奇处,涟漪做贼心虚,暗揣摩:“莫非他怀疑我了,背着我跟常奇对峙实情?”涟漪有心靠近窃听,却怕暴露,只远远躲在烧焦的荒丛中,不知内情,心中尤其挣扎。后又见一冲离开常奇处、独自徘徊于月下,涟漪愈发惴栗不安,自语:“莫不是他跟常奇对出了实情,正在筹谋如何对付我?”接着见一冲前往白陵,涟漪不能跟进,只在外头等候,因不知一冲在地宫内如何行事,疑心生暗鬼,百般无可奈何。许久,又见一冲离开地宫前往后林,涟漪愈惊惑道:“这却又是要去哪里?莫非那日烟儿还告知其他秘密处?好你一冲,果然留了一手!”涟漪百思,却不敢太靠近,直等到一冲出来,她想要潜入探个究竟。怎奈天已渐亮,她又斟酌:“若他回去见我不着,必加重疑心!现在还不到鱼死网破时,且以我一己之力,断然对付不了他和常奇两个!”叹叹,涟漪往回赶,终究慢了一冲一步,她索性折身往常奇那处。
涟漪抬头,看见幻成人形的常奇甩着小腿于残破的长廊顶上闲躺,她遂轻声喊道:“常奇哥!”常奇闻声,翻身而起,见是“眉梢”主动招呼自己,笑眼生花,忙不迭跳下,嬉嬉奔到涟漪面前,道:“眉梢蚺妹,你叫我?”“常奇哥,你昨日说要助我等,却是真心,还是假意?”涟漪故作娇羞之态,字字柔声问道。常奇急急表明心迹,答道:“句句实话!我常奇若有半分虚情,便让我这酷酷帅头……”涟漪见他话匣子一打开,又是止不住滔滔誓言如流水奔,忙笑着打断道:“何需誓言?眉梢自然相信,才特来与常奇哥话谈。”常奇欢喜道:“蚺妹特来与我话谈?”涟漪答道:“正是。眉梢心知,肇事白蟒必不是常奇哥!眉梢相信,以常奇哥在白蟒族中的威望,必能助我等早日缉拿真凶归案,故而,特来听听常奇哥的打算!”常奇听着“眉梢”一口一个“常奇哥”且夸赞他有威望,登时心绪荡漾,仿佛身已飘飞上了天。他美滋滋笑道:“今日,我先在虞契附近搜查。那害虫,别让我常奇撞见!”涟漪笑道:“则请常奇哥带眉梢一道!”常奇方要答话,正见一冲走来。
说他一冲回卧房,未见着“眉梢”,便出门寻找,至常奇这处,正要开口,却听涟漪气鼓鼓道:“一冲!天未大亮,你却又去了哪里?让眉梢好找!你昨日才答应眉梢,再不离开眉梢,今一早,却就食言!”一冲笑答:“非是食言,只是早起疏松筋骨。既然眉梢在此处,一冲也便放心。”涟漪又道:“我欲同常奇哥先从附近着手,追踪凶手。”一冲道:“甚好!我想先将师父的居室收拾一番。”常奇笑道:“一冲放心!只要那物还在附近,必然逃不出我常奇的手心!”
老僧勿尘的卧房内,乌烟凌乱,触目悲凉。一冲清扫尘灰,将一应残物归置,想着师父那般疼爱自己,如今却吉凶未卜,而自己力不从心,他忍不住长叹汪泪。看见榻板断裂,一冲便找来锤、钉,修补开来。他敲击榻板时,听得“亢亢”回声,心中一惊,自问:“这卧榻为何是空心?”他遂揭开榻板,发现里头竟有一个暗格。暗格中置一扁方盒,红漆,绘黑色妙音鸟“迦陵频伽(jiā)”图案。一冲惊愕,拿起方盒,打开来看。盒内有一卷本,甚厚,封面书“成长录事”四字。一冲恐怕被扰,忙将残破的门窗掩住,把卷本移至几案上,点燃油灯,翻开细读。那卷本是由云雀树皮纸装订,以六叶白玉竹墨书写,首张留有撕痕。一冲遂从第二张读起:
“今日,乃是一冲至我不留刹第二日。晨起,老僧以米露羊乳哺之。饮罢,一冲明眸注视老僧,咧嘴“咯咯”作笑。老僧逗趣他,好不可爱!老僧勿尘,无子无孙,曾收一徒,他却年少夭折,老僧从此孤独!不想,将近花甲之年,幸得一天神般徒儿,纵享天伦乐趣!终是我佛慈悲,眷顾老僧!”
读至此处,一冲带泪,自叹:“原来我其实有师兄!”他愈加思念师父,接着读下。
…………
“今日,乃是一冲至我不留刹第十一日。夜间,他浑身发烫,皆因老僧粗心大意,致风寒侵其体。要如此娇儿受此苦楚,老僧愧疚而心急!望佛祖垂怜,佑一冲快些康复,弟子勿尘愿折寿以代其受过!阿弥陀佛!”
读至此处,一冲泪洒如雨,喃喃念叨:“师父待一冲之心,一冲难报万一!”
…………
“今日,乃是一冲至我不留刹第二载。他趁老僧不留神,蹒跚爬向廊檐,手抓不稳,脚踏失衡,重重摔下。老僧惊心!他却镇定爬起,嫩声嫩语道:‘跌傻了一冲!’而后,自拍拍尘土,向老僧跑来。老僧深以为奇!”
…………
一冲关自己于勿尘卧房内,时而发笑,时而泪目,时而长叹,忽听雪团于门外唤道:“一冲!一冲!”他遂收起《成长录事》,原样放回,打开门,问道:“雪团,何事?”雪团道:“常奇哥与眉梢前去寻蟒类探听消息,我雪团却该如何?”一冲叹道:“我思绪烦乱,一时未有定准,容静心思量!”说罢,他回身,钉牢榻板,而后随雪团出卧房。他决断未决,暗自叹:“自师父失联,我心中诸事不知该与谁商量!眉梢素来小性儿,又兼有亡母之仇,不可事事对她明言;雪团太小,知道多了无益;常奇,虽其性情真诚,终究相识日短,不可过于信任。一时间,我真没了主意!倘或沧琼在……”一冲想到沧竹琼,又是思念又是怨,了去感慨再添叹,只能轻道一声:“罢了!”雪团不解,问道:“什么罢了?”一冲并不解释,伸出手掌让雪团落下,说道:“且看常奇能否有所获,再行定夺!”说罢,他环顾不留刹,极目是疮痍,叹惋吟起,一首《悲虞契》:
“巍巍虞契,峻极于天,孕育万灵,恩哺良翰!
“祥和静谧,千载万年,与世无争,沉稳泰远!
“恶魔作虐,火妖助乱,飞禽走兽,靡有遗还!
“心灰如熏,肠惨如截,不得真凶,恨久难掩!”
叹罢,一冲再道:“古刹翻修需得加紧。万一师父回来,看见这等倾圮(pi)破败景,需得伤心!”他撸起袖子,搬木垒石再动工。
话分两头。涟漪成功邀得常奇同行,于路,她问道:“常奇哥,昨夜在我古刹安歇如何?”常奇笑答:“有事悬心,未能如常酣眠。”涟漪再问道:“则常奇哥是一宵辗转?”常奇再答:“倒也不是。深夜,一冲前来与我话谈片刻。”涟漪故作惊讶道:“一冲?他何时出的门,我竟不知!他跟你聊谈什么?”常奇笑答:“他不解我为何会从西兑神皋跨山涉水来此,我便将情由告知。”涟漪疑惑又问:“就这些?”常奇点头道:“就这些。”涟漪听后才放心,暗自道:“原来他们不是怀疑我、图谋我!”思罢,她顺势笑问:“则常奇哥究竟为何而来?”常奇秉性纯良,兼心中喜欢“眉梢”,丝毫不欲隐瞒,遂将实情相告。涟漪虽不知紫珠为何物,更不知那少年为谁,但也难免多心暗揣摩。
却说此时,一条树粗的绿蟒突然从旁道蹿出,怒道:“哪里来的野贼,敢入侵我等领地,都不打听我绿蟒郁川是谁?”应声,他身后,跟着现出一条又一条青蟒、灰蟒、斑蟒、白蛇、巴蛇、红花蛇……簇簇拥拥向前挑着头。涟漪见状,着实恐惧,向后退了退。常奇护涟漪在身后,自上前笑道:“在下西兑神皋白蟒常奇,近因我白蟒族中出了害虫,特来寻他,清理门户。各位异乡兄弟,若有知道叛徒消息的,还请知会我常奇,定当厚些!”听得绿蟒说道:“原来是西边来客,失敬!不过,此处方圆几十里,各穴各洞,各泉各溪,皆属我绿蟒郁川统领,迄今,未见有其他白蟒出没。兄台要寻白蟒,当去西南坤皋、南离神皋,或者,回你的西兑神皋!”常奇笑道:“多谢郁川兄台相告!途经宝地,不胜打扰,兄台见谅!”绿蟒郁川笑道:“改日前往你西兑神皋游耍,还请常奇兄台多关照!”
常奇与涟漪再行往周围各处,又遇其他多群地头蛇,依然未能探得消息。日暮,返回虞契,常奇说道:“一冲!虞契山周围几百里,我能寻得各类大小蛇、诸色蟒,他们皆言并未见到其他白蟒。”涟漪应道:“确是如此!我料那恶白蟒行事诡秘,早已逃脱!”一冲问道:“常奇!白蟒栖息地多在何处?”常奇答:“我白蟒类其实散落四面八方,多藏于山林水泽、洞穴岩缝。不过,若问白蟒最密集之地,则在西方、南方、西南方。”一冲又问:“眉梢,你可记得那白蟒身上是否有什么特征标记,比如疤痕、形态异样的斑纹?”涟漪支吾,佯作回忆道:“夜色稍暗,且我只顾逃命,并未细察。”一冲短叹。常奇道:“未有特征记号也无碍,只要他行得此事,我常奇,铁鞋踏破三界,也能找到他!”雪团接道:“可是眼下,我等却束手无策!”常奇提议道:“不如,先去东南巽皋,再去南离神皋、西兑神皋,只要不放弃,早晚能寻得!”“不好!”涟漪生怕一冲去了东南必至绛字河,唯恐身份被揭穿,于是忙着反驳道,“我与一冲前番已至东南,并不曾见过白蟒。此番再去,亦是徒劳!不如先去西方,那是常奇故土,更便宜些许。”涟漪想去西兑神皋,是为寻钟鹛复仇,然常奇却不知其心思,笑道:“眉梢言之在理!”一冲此时心中在想:“若去西方,指不定能遇到沧琼,也好当面问她为何弃我而去,顺便向箬竹前辈打听关于祖师与慧箬前辈的纠葛,三下都是好!”他遂答道:“便依你等之意,往西路。”涟漪心中暗笑:“白蟒本是我臆造,一冲你一世都别妄想寻得,而你师友几位,更是几生再见不得。我会寻机,灭了你和钟鹛!”
次日晨,一冲锁上两间卧房,封了不留古刹大门,离开虞契,率众取路西兑神皋。
暂不叙一冲一行前往寻凶,路上历的怎样山水程程,却说,劝白蟒常奇游历的紫珠少年之篱,返回狄崇海以后,又是怎样境遇。
话道人魔王子之篱,那日于奇顶溪辞过常奇,至无人窥见处,召唤飒秋风,继续登程北坎神皋。方入狄崇海境内,他便觉心旷神怡,自暗语:“果然还是这祖母绿的狄崇海水散发的咸香最令我身心俱爽!”为免飒秋风疑心,他佯装去往山野祭祖。趁祥云睡熟之际,自又迂回海边,大口吸收灵气,跳入通绿的海水中畅游,充实灵元。至正晌午,料着众妖徒藏踪匿迹,他才前往滨雨藩篱。
之篱言道:“父亲!孩儿不曾探得沁血尘针详情,却另有所获。孩儿随仙姑箬竹前往东震神皋虞契山才知,原来,虞契古刹千佛洞地元摩祖像座底,有通向地宫的暗道。地宫中私设白陵,正是千秋白肉身的供奉之地。”斛卑先是自语:“虞契果真是千秋白昔日所在!皂袍神秘者诚不欺我!”而后,他问道:“篱儿,你见着了千秋白的肉身?”“正是此物!”之篱将紫珠呈于斛卑,说道,“千秋白圆寂后化为这颗舍利血,孩儿趁箬竹不备,用《冥术集》中所授七星摄物法,将其携来。此次诈称祭拜祖父,特来求问父亲,孩儿接下来该当如何行事?”“篱儿这番却是糊涂了!”斛卑惊慌说道,“你将紫珠摄来,那钟鹛人迟早发现,不疑别者,必先疑你!”之篱笑答:“父亲宽心!孩儿岂能不思及此端?钟鹛人祭拜千秋白,是每隔十年一次。不等他们发现,这个十年内,孩儿必将救出父亲,灭了钟鹛并虞契!”斛卑听罢,大笑道:“篱儿果然是我大冥王斛卑之子,果然有我冥界殿下之风范!我大冥王斛卑定将冲出禁锢,一雪前耻,讨回公道!”之篱接道:“终有一日,父亲此愿必遂!只是眼前,这紫珠……”斛卑道:“紫珠既是千秋白肉身所化,则你不便随身携带。一来,防止脱出,为他人所窥见;二来,千秋白之舍利血有伤我儿灵元。”之篱惊悟道:“难怪,孩儿自携此物,总觉口焦面干、心肝灼热!既如此,紫珠该当如何处置?”斛卑笑答:“权且交由藤姑收管。”之篱问道:“此物可会伤藤姑元神?”斛卑方要作答,却是另一声音出现:“殿下但请放心!”之篱回头看去,来者正是藤姑。之篱忙上前大礼相迎。藤姑急止,复还大礼,道出因由。
正是:万灵固怀生息技,落拓九皋各千秋。
毕竟,藤姑为何不惧舍利血?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