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他虞契听罢沉思,而后笑道:“其实,虞契只知寰宇分凡、仙、冥三界,从前未闻幻界之说。”钟鹛道:“不足怪!你属凡界,当知‘存在’为物。”虞契问道:“钟鹛所讲‘存在’,可是指桌椅榻、杯碗碟、木石花、虫鱼兽诸物?”钟鹛笑答:“存在,当然囊括以上目之能见、手之可触事物;然,尚有虞契看不见、摸不着、却能真实感受到的存在,比如气息。”虞契又问:“则幻界,属于哪类?”钟鹛答:“大量无形之存在集于一点,这一点,称为质点;质点周围,又成一界面,称为视界,即是我所言幻界。身处幻界,除非行动超过光之速,否则再难离开。我正处在幻界之中,我无法超越光之速,故而,我出不去!”虞契着急问道:“钟鹛可愿见我虞契?”钟鹛羞涩作答:“愿意!”虞契又问:“如果能出来,面对紫血砂、骨碎片、澄金发和我虞契,钟鹛,你愿意奔向谁?”钟鹛默然。
沧竹琼看着虞契,他立在舟中,焦急地期待答案,而又紧张得害怕听见答案!
良久,钟鹛笑答:“我想,我愿意,奔向虞契!”虞契欢喜,仿佛那一刻,他拥有了整个时空。他笑道:“一定有办法让你出来!”钟鹛摇头叹道:“我太笨重,跑不过光!”虞契神情笃定,许诺道:“你不能来,那么我去!”钟鹛惊喜问:“你能超过光之速?”虞契答:“让我试试!钟鹛,等我!碧落黄泉,岁月久延,生死你我,不弃不散!上至天,下至渊,我虞契,会去找你!”钟鹛听见虞契之诺,曾相闻,惊喜而狂欢落泪。她用所流之幻泪,织造一瓶。
沧竹琼犹如跌入无尽的疑幻之谷,强强无法自脱,她看着虞契果决地划着小舟离开。从那时起,他每天面向东方,只等旭日升起,便开始与阳光赛跑!一天天,一年年,他不停歇!沧竹琼对疲惫而倔强不懈的他,一次一次心疼说道:“虞契,别再跑了,你跑不过阳光!”可是虞契听不到,即便听得到,他也不会放弃,只等那阳光洒开,奋起超越!跑尽白日,迎来黑夜,他挺拔站立,翘首望东方,纵使迎来冷雨寒风,他不躲不闪,只等待阳光重现!沧竹琼敬其恒心,痛其憔悴,想要拥抱他,却被时空阻隔,只能哀哀叹道:“虞契,怎么这么傻……”
复惊醒,沧竹琼感受到自己眼中终于又有了泪,她进入小叶空门,走向花台。见那祭碟中,尘针还在孜孜不倦沁着血,她琢磨:“用我钟鹛弟子之血沁润此尘针,究竟有何深意?”未解,她再读字句:“一朝钟鹛崩,沁血尘针成。”她周身恶冷,只觉不是好兆头,不由自主胡思乱想起:“钟鹛崩?莫非钟鹛山出事了?烟儿、落雨……不会的!是我杞人忧天!钟鹛万事大好……”她取下鹛舌瓶收集眼泪,自道:“这样,就不愁无泪!可是,我为何时而有泪,时而再心碎也无泪?”她依旧未解,转而四壁环顾,又叹:“这一切尽是钟鹛的幻泪,包括这只鹛舌瓶!”
沧竹琼出了小叶空门,斜倚栏杆,愁眉紧锁,低声自语:“虞契到底有没有跑赢阳光?”“你不是该担心一冲,如何又牵念旁人?”沧竹琼闻声,思绪被打断,转过身,看见钟鹛走来,遂道:“是你!钟鹛!虞契为了能见到你,夜则苦守,日则狂奔,风雨迎立,他好累好累,却不停歇!你可否让他停下?”“虞契?那是何人?他为何要见我?他既愿意奔跑,我又为何要让他停下?”钟鹛如痴似傻地看着沧竹琼问道。沧竹琼也如痴似傻地看着钟鹛,又觉自己撞上邪祟,想要辩驳,却思忖:“她既忘了,凭我,如何能让她忆起?”沧竹琼无能为力,唯剩叹息。钟鹛笑问:“你为何怀愁长叹?看你双颊,犹挂泪渍!”沧竹琼叹答:“我在心疼一个痴情的傻瓜,也在思念一个真情的故识!”钟鹛笑道:“让我猜猜,那个真情的故识,莫非一冲?”沧竹琼苦笑道:“我只提过一次一冲,你就记得这么清楚;虞契为你付出那样多,你却时而记得,时而遗忘!钟鹛,你发生过什么?”
钟鹛吃惊问道:“你怎么知道虞契为我付出很多?你认识我?那请你告诉我,我为什么会在这空无人烟的虚幻之中?”沧竹琼愈惊,问道:“你连自己是谁、从何而来,也不记得了?”钟鹛摇头叹道:“不知道!似乎前几时还曾知,可是近来,愈渐模糊!每每昏睡一场,醒来,便记不起许多事,仿佛有谁在睡梦中偷走了我的记忆!”沧竹琼听得寒栗暴颤,暗自想:“是我!每每昏梦一场,我便可以知道更多!而钟鹛之前还记得虞契,还说过她就是我之类的话,可是从我出现,从我开始有了奇怪的梦境,她便越来越遗忘过去!我知道得越来越多,正是我,慢慢在偷她的记忆!”一时间,恐惧、愧疚、不安、惊愕……各厢情绪通通涌上沧竹琼的心头。而钟鹛,迷茫蹙眉,自语:“是谁呢?会是谁呢?还有谁能来到幻界,谁能进入浮生阁,谁偷得走我的记忆?”
沧竹琼见钟鹛思虑得苦,愧疚而心疼地伸出右手,搭在钟鹛的肩头。钟鹛“啊呀”痛喊一声,吓得沧竹琼缩回手来。钟鹛捂着肩头,痛苦万状,惊视沧竹琼,问道:“你手上有什么,烧得我生疼?”沧竹琼想到是掌中的灼斑,连连道歉,并告诉钟鹛前因后果。钟鹛听罢惊叹:“你竟然进得去时空乱境!连我都不能,你何能进得去?”沧竹琼看着钟鹛着急之态,自己愈加窘迫,宽慰道:“你可以出去浮生阁,我却不能!”钟鹛点头笑道:“是了!可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我总也要各有长短!是了,是了……”钟鹛且说,又将离开浮生阁。沧竹琼有太多疑惑,想要问明白,遂伸左手欲拉住钟鹛,却是空!她眼见着钟鹛的衣袖从自己指间滑过——如同无物,她惊自忖:“我的左手不能碰到她,我的右手却可以,是灼斑之故?”思罢,她问道:“你跟虞契说过,你出不去浮生阁,为何……”钟鹛已消失。
“钟鹛属于幻界,因有时空之隔,所以我碰不到她。时空乱境中得到的这枚蓝紫火苗却可以跨越时空,将我和她连接!”沧竹琼自言自语,“可我看得见她,听得见她,则我是什么?”自问自疑间,她猛然想起多臂海蒡。“灵感仙能够感测寰宇三界生灵的归属,却感测不到我,是因我不属于三界?难道,我其实归属于幻界?”生此一念,沧竹琼心魂狂乱,如遭霹雳,那震撼、那惊悚,恍如万象再颠,就要将她吞噬。“我从幻界来,则我是如何进入三界的,又如何成了钟鹛山的仙姝?而师父、海叶、烟儿……他们又都是谁,都属于哪里?”沧竹琼被繁乱思绪搅扰得心力衰竭,只得重回初蓄闺。
那处,钟鹛正坐于镜前。沧竹琼惊喜而带悚,笑道:“原来你没走!”钟鹛回首,诧异问道:“你为何会来我的卧房?”沧竹琼紧张反问:“这是你的卧房?”钟鹛回答:“当然!我一直住在这里!”“一直?”沧竹琼头晕脑转又问道,“你最近,也一直在这里?”钟鹛点头答:“当然!那是我的葆元榻,我躺在上面休息,这是我的梳妆台,还有我的桌椅、我的箱柜……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沧竹琼瘫坐椅上,云山雾绕,早不知三界九皋为何物。
“啊!你竟然穿我的幻泪珠衫!”钟鹛惊愕盯着沧竹琼。被那眼神注视,沧竹琼窘迫难堪,急慌讪笑道:“钟鹛,你听我解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先前跟你讲过的一切,都是真实!我跳下凝寂黑洞寻找一冲,不知怎么,醒来就在这里。我的雪叶冰铠、雪寒万节鞭……我随身所带的一切,通通不见!这幻泪珠衫,我醒来时,便在我身,我并不知是你所有!”钟鹛看着慌乱的沧竹琼,笑道:“你何需慌张?我没有怪你之意!我的衣裳,你穿得倒也合身,你就如同另一个我!”
沧竹琼更紧张问道:“你躺在葆元榻上,可曾察觉旁边有别者?”“别者?”钟鹛道,“浮生阁从来没有别者!还有谁?谁来过这个地方?我从来没见过别者!”沧竹琼发现事情诡异得远超乎自己先前的胡思乱想,她努力镇定,又问道:“你可以进去镜中,是也不是?”钟鹛却笑道:“这话好不可笑!我怎么能进入镜中呢?我从来没有进入过镜中!明明是你!你上番不是在镜中对我说了一通奇怪的话?”沧竹琼的讶异可想而知,她恐惧错愕,想不透眼前这位钟鹛、梦中水下那位钟鹛、镜中那位钟鹛,还有她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好累!”沧竹琼抱着头,怅然低声自语。钟鹛听见,笑道:“你累了,可以在葆元榻上休息!”说完,钟鹛“嗖”的一下飞进镜子里去了。沧竹琼呆怔良久,而后,抱头倒在葆元榻上,昏昏迷睡去。
再醒来时,一切如旧。她精神焕发,寻思:“为什么会这样?葆元榻有何蹊跷?整座浮生阁,是否真如梦中钟鹛所言,是灵祖心头最初的那滴将流未流出的泪经年累月造就?眼前浮生阁中所遇钟鹛与梦里水下浮生阁中的钟鹛,是否同一身?她,或她们,与我有什么关联,与钟鹛山又有什么关联?还是这所有,其实都是骗局,一切尽在鸾姬的掌握之中?可一冲又到底在哪里?我一定要弄清楚这一切!”
沧竹琼抖擞精神,重又飞上浮生脊,用之前存留在鹛舌瓶中的眼泪打开小叶空门,把右手伸向沁血尘针,顿感那灼痛烧心钻肺。她忍痛念道:“让我去那片荷塘、那座竹庐……”
虞契依旧在与阳光赛跑,他憔悴而沧桑!沧竹琼钻入水中,来到那座浮生阁,高呼:“钟鹛!只有你能解我疑惑,只有你能救虞契!”可是钟鹛听不见沧竹琼,只是独自怅然伤叹:“虞契,你去了哪里?你说过会来找我!可我储存在鹛舌瓶中的幻泪也已分化千万,为何还不见你到来?”沧竹琼听着钟鹛之悲言,疑惑转为心痛,钻出水面,重奔向虞契。
“傻瓜,还在和阳光赛跑!虞契!虞契!”沧竹琼拼命想要拉住他,可惜无能为力!她眼见虞契精疲力竭却依然执着向东方奔跑,听见他一路自语:“我要超越光,进入幻界,见到钟鹛!”沧竹琼紧跟一程又一程,直跟到一片苍茫的大海!“这是……擎滨!则前方是……”她疯乱高喊,“虞契,别再跑了!你跑不过阳光,无论你多么努力!”终见,虞契停住了脚步!
“他听见我了?”沧竹琼带泪大喜,再呼唤,“虞契!”然而,虞契没有回应她,而是倒在了那方土地!沧竹琼痛心哀哭,守在虞契身旁,亲睹虞契之肉身化成一座高山,那山有三峰,中峰为巅。沧竹琼悲泣道:“虞契山!这才是虞契山的由来!”她痛贯心膂,她窒息呜咽,良久,又道:“除了我,还有谁真正知道此山是你虞契?”这时,天象异变,一位天外来客,焰火璀璨,划过长空,坠落于山巅。
沧竹琼奔飞去,看见一块巨石,石体黝紫,晶墨光闪耀,星星点点,杂糅着颗颗如紫血的砂砾。“陨星天石,不留刹门前的陨星天石!它坠于虞契陨灭时!”沧竹琼愈悲恸,抚摸石身,泣道,“我得留下见证,得让时空知道,这里是虞契!”她痛咬手指,想要取血题字,然而,她的手指没有血!
“我怎么会指尖无血?”沧竹琼迷茫自问,惊心愈乱,猛然道,“足心!”而这时,不经意间,她发现,陨星石脚下,静躺着一根发簪!她拾起,凝思:“这是虞契束他紫发的发簪!可簪之形,分明是一冲的索心劈魂枪!是枪,却为何这样轻小?我竟然拿得起,执得动!难道神枪在这幻界,会缩小,会变轻?这是否正是钟鹛提过的同一根?我既然碰不到虞契,却为何能够拾起他的发簪,又为何能够碰到这陨星天石?”沧竹琼嗟讶,困惑,叹息拭泪,而后,以发簪刺向左足心。她再次惊如雷震,自问:“怎么会?不可能!师父明明曾经给我和海叶取过足心血,为何此刻我的足心也无血?”她伏于陨星石,哭得难休难止。
“心窍血!在浮生脊,钟鹛说过,有谁想要剜我的心、取我的心窍血,则我心内定然有血!是了!得知师父和常奇遇难后,我曾口喷鲜血,那必是来自心窍!”思至此,她将发簪狠狠插进自己的心!终见,心口滴滴血出!她痛而喜,拔出发簪,以簪头蘸着自己的两滴心窍血,在那陨星天石身,刻题“虞契”二字。她惊悟,崩溃,疯魔哭笑道:“原来,此二字,是我用我的心窍血亲手题刻!所以,那时,烟儿说,这‘虞契’二字,嗅着有我的味道,竟然是真!所以,那时,我觉得,‘虞契不留刹’五字,非出自同一手笔,也是真!所以,那时,海叶看出,‘虞契’字迹显我之笔法,都是真!‘虞契’二字,竟是出自我手,出自我手……”沧竹琼彻悟得啼笑皆非!
她将发簪别上自己散披的秀发,泣别虞契山,手捂心口,返回荷塘之下的浮生阁。
正是:幻里幻外幻不灭,缘起缘落缘又生。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