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舒适的床上,小男孩黄静蹭了蹭枕头,咂摸了几下嘴巴,然后慢悠悠地睁开了眼睛,瞧见了坐在床边的陈红梅。
“睡醒了?”
“嗯。”小男孩缩在被子里不想起,冬天的西南农村,起床确实是需要莫大勇气的。
陈红梅笑了笑,“你看哈你睡的哪哈儿?”
小男孩缩了缩脖子,把脖子周围的被子拽得更紧了些,“睡的床上。”
“哪个的床?”
小男孩疑惑地低头一看,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小脸先惊讶、再疑惑、最后吓得惨白,“妈,我咋个我不是故意的你们”
“好了!先躺起。”陈红梅又将他按回床上,拎起被子给他盖上。
感受着掌心温暖舒适的触感,和轻盈的重量,她忍不住多摸了几下,想着自己要是今后有钱了,高低也要买一床这样的被子,冬天就满足了。
杂念一闪而逝,她笑着从一旁拿起小男孩的衣服,一边帮他穿上,一边道“徐专家说了,你想来睡就来睡,没得事。”
小男孩哼了一声,“我才不跟他睡嘞!”
陈红梅促狭地笑了笑,“那你昨晚上咋个爬上来的啊?”
小男孩小脸一红,“我那是找你们。”
陈红梅刮了刮他的鼻子,“好了,起来了,今天妈给你烧个水洗个澡,莫给徐专家把床搞脏了。”
一层层“洋葱皮”裹在身上,带来温暖的同时也带来了臃肿,小男孩被妈妈牵着走出来,“老汉儿呢?”
陈红梅笑着道“你老汉儿去镇上卖柑子去了啊,徐专家去村委会办事去了。”
小男孩噘着嘴,“我又没有问他!”
陈红梅端来稀饭和泡菜,再拿了一个鸡蛋,“好了,吃饭了。男人家家的,莫那么小气!别个徐专家不是还给你送了礼物道歉的嘛!”
小男孩扭头看去,那个精美的盒子依旧原封不动地放在柜子上。
他抿着嘴,默默刨起了饭。
徐继远坐在牛角村村委会的办公室里。
这是一个只有他自己独享的办公室,这是村主任和村支书才有的待遇。
不管牛角村上下对于专家、对于科学技术的理解到底是什么样,但既然是霍书记请来的,既然是来帮他们脱贫致富的,以黄友全为首的村委会还是对他给予了足够的尊重。
九点十分,一个村委会工作人员过来敲门,“徐专家,范委员来了,村长喊我来请你去开会。”
“哦好!”
徐继远应声站起,拿着一摞资料和工作笔记本就去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千符镇组织委员范福生领着一个镇上工作人员,跟牛角村村委会一帮干部正坐着聊着,瞧见徐继远进来,范福生热情地起身招呼,一顿寒暄过后,不由分说地将徐继远推到主位上坐下。
“黄村长,那我们开始吧!”范福生看了一眼黄友全。
黄友全点了点头,“首先,感谢镇委镇政府的大力”
范福生直接打断道“废话不说了,在这儿的都是自己人,咱们直接说正事。”
徐继远看了他一眼,心头暗道这千符镇上上下下的工作人员倒是都还不错,比那些脑满肠肥,只知道夸夸其谈吃吃喝喝的好多了。
他本来也是年轻人,又正值这个蚣蜘横行的年代,对体制内的人和事都抱着下意识的偏见,这几次跟千符镇的干部接触下来,观感却好了不少。
黄友全尴尬地笑了笑,“范委员说得是,那我们就说正事。按照前天在镇上开的沟通会,以及专家组提供的方案。我们现在要商讨一个水果园区的征地和移栽方案。”
“征地这个不用领导和专家操心,我们村上保证做好。移栽方案就需要领导和专家们帮我们指点一哈了!”
“嗯。”范福生点了点头,看着徐继远,“徐专家,这个移栽方案就需要麻烦你多给点指教咯。”
徐继远谦虚道“指教谈不上,一起学习讨论吧。”
在这些言语交流上,徐继远的应对不说多么优秀,至少还是不负家学,四平八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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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福生微微一笑,拿出烟来给大家发上,笑着道“来之前,我跟霍书记和青峰镇长汇报过,霍书记的意思是,这个移栽方案里面,最核心的两点,是如何保障村民的利益,提高配合度和执行力;以及,如何合理布局,尽量不走回头路,规划要长远。徐专家觉得如何?”
“确实说得很到位。”徐继远点头道“霍书记不愧是农村工作的行家,这两点,也是我们专家组讨论之后,建议牛角村一定要做好的两点。按照我们的经验,具体来说就是,移栽的补贴,各种情况的应对办法,收益的分配方式等要设计好,然后种植区的布局要规划得当,对灌溉水需求大的,要多建灌溉涵洞;土壤肥力要求高的,提前深翻、沤肥;对土质疏松度有要求的、对光照有要求的,凡此种种,都必须根据情况做好提前的设置。还有就是道路交通条件,也要考虑在内,否则等到未来园区成型了再来调整,要花费的功夫就要大得多了。”
众人听得连连点头,莫看别个年轻,这专家不愧是专家啊!
范福生也赞许地点了点头,“既然这样,咱们就一项项地来讨论一下吧!先就从这个移栽开始。”
这个问题的基本逻辑就是,原本村里的这些果树(大部分是柚子树和红橘树),都是村民个人的,现在要集中到一起,变成村上的了,这当中,确实是要适当给予原主人补偿的,不然谁乐意啊!
但是,从村上的角度而言,这个补偿的额度是多少,怎么界定,以什么方式,都值得好好研究研究。
时间一晃就是两天,整个方案基本讨论成型。
范福生只在第一天上午来了一下,但留了个工作人员在这儿,各项支持也给得到位,谁也没说啥,人家是镇上领导,又不只是牛角村的干部。
第二天晚上,徐继远和村委会的工作人员一起熬到深夜,终于将方案定稿,报给了镇上。
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徐继远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出办公室,就瞧见黄远发正叼着一根烟,拿着个手电筒,哆哆嗦嗦地站在门口等着。
他连忙道“黄哥,你怎么站外面,快进来啊!”
黄远发咧嘴一笑,“没得事,你们忙事情我进来打扰你们。”
徐继远转身走进屋子,从暖水壶里倒了一杯热水,拿出来递给黄远发,“黄哥,来喝口水。”
黄远发也不客气,端起来就往嘴里倒,徐继远那声小心烫还没说出口,黄远发就被烫得直哆嗦,又不好吐掉,只能在嘴里只吸气,好不容易吞下去了,尴尬一笑,“哎呀,一哈就热和咯(一下就暖和了)!”
徐继远笑了笑,“走吧!回去了!”
一个夜晚悄然过去,当晨光重临,徐继远从床上起来,看了看专门留出的空枕头,苦笑一声。
连续三个晚上,小男孩都没再过来了。
看来自己那点心理建设,多少也带着点自作多情的意味。
简单洗漱一下,配着点泡菜吃过了一碗普普通通的稀饭,徐继远和黄远发一起出了门。
按照跟村长的约定,今天要在柚子树集中种植区进行实地考察,丈量土地,确定种植数量、种植间隔、灌溉涵洞位置等等。
等二人走到约好的位置,好些个得了通知的老农已经到了地方等着了。
有的拿着烟杆,有的捏着纸烟,坐在路边的青石上,慢慢悠悠地聊着天。
徐继远和黄远发慢慢走近,还没开口招呼,就听见了一个老农的言语。
“那个啥子专家说的话,你们也莫太当回事了。青钩子娃儿(形容年纪小),毛都没长齐,说的话做得到啥子数嘛!”
黄远发面色一变,正要开口,被徐继远拉住。
另一个老农也点头道“对头,也就是村长当回事。我们跟着吆喝两声就算了。”
“要我看啊,村长也不一定当回事。那不是镇上当官的请起来的嘛!要给当官的面子噻!”
“行了哈你们几个,听不听是一回事,别个大老远跑起来,还是该尊重一哈!”
“尊重嘛,没得哪个说不尊重啊!但是不听也没得问题噻!”
“咳咳”这时候,黄远发才重重地咳了几下,让众人转过身,然后瞬间脸色一变。
“哎呀,徐专家,来了嗦!”有人尴尬地招呼着。
徐继远轻轻点了点头,另一边,村长也带着人快步走了过来。
黄远发看了徐继远一点,瞧见他神色平静,照例跟村长讨论起了事情,心头稍稍松了口气,看着那几个老头的目光也多少带着点埋怨,你们这些人,喜欢背后说点坏话发点牢骚大家也拿你们莫办法,但是莫遭别个碰到噻!这哈瓜起了嘛(这下傻逼了吧)!
经过先前的测量,现在这一片柚子园区就有将近两百亩,主要用于移栽已有的柚子植株。
另外还有两百亩的土地在推动流转手续和平整土地当中,准备好之后,主要用于培育幼苗。
届时整个牛角村将有四百亩的柚子园,后续是否还要增加,根据情况再调整。
接着众人确定了各处灌溉涵洞的位置,以及种植的技术要求。
对于徐继远提出的株距三米行距四米,亩植50-60株的建议,黄友全不带犹豫地点了头,“要得!没得问题,我们就按照科学的办法来。”
“村长!勒恐怕要不得哦!”
“对头,一亩地才种勒点儿,咋个挣得到钱哦!”
“我觉得专家的话也不一定要全信嘛,我们种了几十年柚子了,咋个种还是晓得的噻!”
徐继远没有反驳,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土地。
黄友全想起昨晚电话里,霍书记对他的提醒,不由愈发佩服起霍书记真是料事如神。
他面色一板,眼睛一瞪,看着这几个老头,“村上哪个不是种了几十年柚子了,问题是种出个啥子东西没得嘛!种了好多钱出来嘛!继续像原来那么整,挣钱,挣啥子钱?挣得到个火钳!你们要是那么能干,还轮得到我来操心这些事情咩?”
一番话将几个老头噎得说不出话,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忙活了一天,约好了明天去挨个排查村里现有的柚子树,众人便各自散去。
黄友全主动跟着徐继远一路,笑着递上一支烟,“徐专家莫往,心头去,他们不是针对你。”
黄远发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村长,你错了,他们就是针对徐专家!”
说着,他就把之前听见的情况说了,黄友全听完一愣,一跺脚,咬牙切齿,“这帮老狗日的,张起嘴巴乱说!老子勒哈儿(现在)就去找他们!喊他们来给徐专家你道歉!”
“村长!”徐继远叫住了他,摆了摆手,“真的没事。其实老人家们说的话我都能理解。我的确是年轻,这么大的事情,全部听我安排,说实话,要不是我身后还有我的老师们,我自己都没底气,更何况是他们。”
说着他自嘲地笑了笑,然后又道“至于别的,更好理解了,那些照着做了半辈子的东西被否定,会让这些老人觉得整个人都被否定了,没面子,心生抗拒是必然的。不过既然村长已经把大家说服了,我们就好好干吧,做出成绩来,老人家们也自然会欣然接受的。”
他看着两人,笑了笑,“所以,别担心我,我真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