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阿姨大婶们坠着泪上去搀扶她,口里不住地“啧”“唉”,却通通被打开了手。四五个人了无颜面地走了,便再也没有人过去。摊主们也收摊了,只剩在闹剧中被踩烂的瓜果孤苦伶仃。夕阳已经要西沉了,残阳如血,血坠江河。江河日下,下里巴人。
林眠站在原地看,纠结要不要走过去。犹豫间,两个女孩儿一前一后哭着跑过来了,扑进妈妈的怀里,换得更痛的一声惨叫。林眠飞跑过去,轻轻搭着嫂嫂颤抖的肩。嫂嫂一边一个地搂着哭泣的女儿,双腿呈不正常的叉开,尖利的砂石滚落在她的脚边,渗着点点红痕。嫂嫂很无力地抬头看了一眼,泪光盈盈,弱柳扶风,衰败的美感触目惊心,仿佛盛放的牡丹被狂风凌虐,在一刻钟内大病了一场。
林眠的心被重重地击了一下,比听到惨叫时的震动更甚——这么美丽的女人,怎么会有男人舍得来伤害她?这么勇敢的女人,怎么会心甘情愿地被禁锢在这里?
女儿哭着让妈妈回家,但是嫂嫂挣扎着站不起来。她用气声对林眠说,脚崴得很重,流血了,站不起来。林眠的眉拧了起来,怎么办呢?嫂嫂家要走一段路,她扶得回去吗?
林眠架着嫂嫂的肩膀,听她在耳边嘶嘶地吸气,缓缓地站了起来。两个妹妹扶着妈妈的腰和腿,四个人像一个缺了零件的机械整体,一步一步地挪动。
汗液渗出来,把校服黏在身上,听觉根本无法屏蔽耳边刻意压低的痛苦声音。要是人是机器就好了,换个零件就能行走,刮刮铁锈就能翻新。
遥远的征程,昏花的视野,突然被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侧影点亮。暗绿机车上的黑T少年像一尾迅猛又克制的鱼从十米开外的巷道里滑出来,整个人在灰败破旧的背景中熠熠发光。
“喂!“急促的叫喊在林眠闭紧口舌之前就已泄出。少年刹住车,偏过头来盯住她。
林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叫出声,这声喊叫根本不受控。但一秒钟之内她找出了一个合理的理由。她指指羸弱的女人,用最简洁的话讲清她崴了脚,要回家,能不能麻烦载一下她。就在泉水旁边,摩托车很快就到了。
少年不讲话,只把摩托滑过来,利落下车,稳稳停住,把痛得满头大汗的女人放上后座。他看着林眠,遥遥点了两个小孩。林眠会意,让大的妹妹坐摩托指路,好把嫂嫂快点送回家。她带着小妹慢慢走。
摩托呼啸一声离开了。林眠的脸开始发烧。她看清了少年的眼睛,瞳孔很黑很深,像黑曜石,像名贵的墨。是单眼皮,像电影里的李准基。但是黑口罩挡住了貌,他会是薄唇吗?听说薄唇的男人薄情,不好相与。越想脸越烧。今天能看到他两次,真好。
小妹哭累了,头一点一点地像在啄米。林眠抱起小妹,更慢地走在烟尘纷飞的土路上。小妹埋在肩窝,呼吸一点一点地平稳下来。她什么也不想了,只是沐浴着最后的残阳。
呼啸声由远及近,以前从未留心是如此动人的声音。他居然还回来!真是个好人!在公路上驰骋的他像千里马,从小巷滑出来的他像游鱼,此刻减缓了速度刚刚好停在她面前的少年像沐浴圣光、脚踏祥云的盖世英雄。
他依然不开口,默默地等林眠把小妹放上车,又小心翼翼地上车,拉住车后的铁杆。车很稳地开起来,引擎也不吵了,小妹依然在安睡。林眠的心被拉扯地无限大,仿佛变成了天空,夕阳金灿灿的像金子,白云绵软像棉花糖,清风拂过山岗,每片草叶都在说喜欢。她暗暗地、甜蜜地想,话本里的盖世英雄,意思就是意中人。
很快到了泉边,林眠抱着小妹,低头下了车。她不敢看他了。少年调转了车头,拧动车把的一瞬间,林眠福至心灵,叫起来:“菜忘在集市了!“少年真是好听力,又熄了火,长腿支着地面。林眠会意,红云又飞上脸颊,磨磨蹭蹭跨上车。黑色的衣角就在手边,清隽的背就在眼前。林眠突然怕起来,兴许自己刚刚出了汗,身上有臭味。她很懊恼,又生出难过的情绪,尽量往后坐,攥紧后座的铁架。车开得飞快,汗被风干,心思翻涌,酸涩发痛:原来他刚刚是因为小妹才开慢的,不是因为我。
到了砂石堆,林眠下车,很雅致地欠身屈膝,拎起一袋两袋三袋四袋五袋红色塑料袋。正要回头坐上她的专属后座,车冷酷地驶进暮色,飞快地消失在视野尽头。
林眠涨红了脸,一步一步跺回家。鞋怎么这么重,路怎么这么不好走。
终于走到家,推开柴扉,妈妈嗔怪的声音和陈旧柴门的吱嘎声同步响起。回家迟了,做饭晚了,妈妈刚做完礼拜回家,本来林眠应该已经煮好饭了。但是妈妈不舍得责骂勤恳好学的女儿,这是家的希望,用有威严的大伯的话来说是“整个家族的希望“。两个人开始洗菜做菜。林眠放好碗筷,去庭院搬柴火烧热水。她们做饭用上了煤气灶,但洗澡的热水要用柴来烧。毕竟电费要钱,柴上后山就能砍,是大自然的馈赠。
今晚是丰盛又和谐的一餐。弟弟吃炒鸟蛋吃得很开心。妈妈依然絮絮叨叨,爸爸依然缺席晚饭(因为缺席所以和谐)。但林眠食不知味,一言不发。她好伤心,被负心人伤了心。他怎么能不载她回家,明明他载嫂嫂回家的。
心有旁骛地写完卷子,林眠躺上床,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青春期的苦恼。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青春期的小女孩真是胆大妄为。在陷入睡眠前,她做了今天最后一个决定:她要跟踪他。她要暗暗的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