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噢”了一声。我听他有种恍然大悟之意,忙道:“不是你想的那种,那女同学家里出了变故,急需两个金币给她妈治病。”
蒲文豹笑了笑道:“就算不是我刚才想的那样,但那女同学肯定长得挺漂亮,不然你也不会这么巴巴地去打拳赚钱了。我还记得当初老师刚收下我时,你连站都站不稳。我给了你一个毛猴子,你抱在怀里谁要都不给,就是碰到小姑娘要玩,你马上就给了。”
我被他说得有点下不来台,讪笑道:“就算是吧。不过这总不是坏事。”
“当然不是坏事。”他忽然叹了一口气,“只是原本不该你去做。”
“不该我做?”
“自然,国有流亡,国之大责。”
这句话有点沉重,我也不知该如何去接。现在这个国号为“齐”的国家,五羊城却是个特例。另处都是大齐帝君直辖,唯独五羊城不奉帝君,仅奉齐国为正朔。天下皆行帝制,唯独在五羊城里实行的是共和制。我不知道这种形式是怎么保留下来的,居然也被帝君容忍,反正学校里虽然也不明说,但教科书的字里行间都隐约透露着对帝君的不屑,还有……
还有就是对父亲的痛恨。我第一次在学校里读到父亲的名字时,还吓了一大跳,以为仅是同名同姓。但妈告诉我,教科书上说的那个出卖共和国权益的卖国贼,说的就是父亲。父亲当年为了一己私欲,出卖了共和国权益!得知这件事后,我仿佛一下子堕入了万丈深渊,如此的无地自容,只能庆幸自己和父亲不姓一个姓,同学都不知道我的的底细。我不知道父亲这么干后为什么也没能飞黄腾达,到现在仍然过得十分清贫,也许他自己也觉得惭愧吧,所以从来都不说。
两个人走,一下子快了很多。回到家门口时,夜色已经有些深了。我家住在城南,靠近海边,相当偏僻,这条街上一共也就二十多户人家,此时倒有十五六家都熄了灯。到了街口,蒲文豹却站住了,说道:“翰白,到这儿应该不会有事了,你自己回家吧,我得马上回学校去。”
蒲文豹上的是军校,远比一般学校要严,就算每月三旬的休息日,也不能在外面留宿,午夜之前必须赶到。我道:“是了,你还得回校。现在这个时候来得及么?”
“来得及。”他正待要走,忽然转身道:“翰白,你千万别和老师顶嘴。老师都是为了你好。”
我有点不耐烦地道:“知道了。”蒲文豹这人,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偏生就跟我长辈一样。他对父亲更是尊敬无比,平时说话也必定恭恭敬敬地站着,我向父亲顶嘴,大概要算他心里最为恼怒。不过虽然有些不耐烦,今天还幸亏有他解围,否则我这两个金币保不住,还要吃大亏了。
一想到方才那两个劫道的,我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从那姓金的手上弄来的几个银币道:“师哥,见一面分一半,你拿一半去吧。”
蒲文豹摇了摇头道:“我不要,你拿着用吧。”他似乎还想说什么,顿了顿,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道:“代我向老师师母问好。”
他看来也真有点急,说罢便急匆匆地走了。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有些过意不去。军校生本身就是军人,纪律极严,他现在回去不知来不来得及,若是过了卯,只怕会被罚。不过他这人实在太过一板一眼,其实早就可以走了,偏生要送我到家门口才离开,这才弄得这么急法。
我走到家门口,轻轻叩了叩门环。门“呀”一下开了,我下意识地缩了缩,待见到出来的不是父亲,这才上前道:“妈。”
妈啐道:“翰白,你还知道回来啊。”她看了看我身后道:“文豹走了么?”
我生怕说蒲文豹刚走妈会怪我不体谅旁人,便道:“先前路过军校时他先回校了。”
妈松了口气道:“那就好。先前他说要去找你,我就有点担心,好在没出乱子。”说着,忽然板起脸道:“翰白,你到底去哪儿了?”
我嘿嘿一笑道:“妈,你要知道了准会生气,一生气就有皱纹的,所以还是别打听了,反正我也没什么大事。”
说着,我进了门,一见桌上放着一个竹罩笼,拎起来一看,却是一碗粥,还有几碟酱菜,半碟子切片鸭肫肝。我现在肚子还真有些饿,不由分说坐下来便吃。妈掩上了门,听得我唏哩呼噜吃得正欢,急道:“翰白,你慢点吃,吃饭要细嚼……哎哟,你打架了?”
刚才在门口,黑灯瞎火地看不清。现在我就在灯下,虽然灯光有点暗淡,但总能看得清了,我脸上的那些淤青再无所遁形,被她看到了。我道:“没什么,碰上两个劫道的。还好文豹师哥来了,没吃什么亏。”我生怕她还要再问什么,马上接道:“妈,这鸭肫肝还有么?挺好吃。”
妈最爱吃鸭肫肝,能给我留这一点算不错了,我知道定不会再有了,这么说只是让她不再东问西问。果然,她道:“翰白,你现在学习还好么?老师好久没来家访了。”
我叹了口气道:“妈,我成绩一直不算差,够得上前几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还不是爱打架,老师才常来家访么。现在我不和他们打了,当然老师也不来了。”
现在我在学校确实很少打架了,因为已经打出了名,整个学校里连高年级的在内,没有一个是我的对手。他们不敢和我动手,我当然不好意思去打他们,老师当然也就不找上家来了。看样子妈还想再问点什么,后院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父亲。我正喝着第二碗粥的最后一点余沥,本来还想再吃一点,只是一看到父亲就没了胃口,忙站起来含含糊糊道:“……爸。”
自从那一次在课本里看到父亲的名字,我就一直有点不想再和他说话。可是父子两天天见面,又不能不说。父亲看了看我,轻声道:“翰白,你吃完了来后院一下。”
父亲说完,便又回到后院去了。看着他的背景,我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妈才低低道:“翰白,你可别跟你爹吵嘴。”
“嗯,我知道了。”
我正待去洗碗,妈已抢过了碗筷道:“你爹有话跟你说,你就过去吧,这儿我来收拾。”
我拉开后院的门,走了出去。我家的房子并不大,但后院却很大。这儿本来是一片乱石坡,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听说父亲当初花了好几个月来平整土地,又一车车地从别处运来泥土填出了这一大块空地。后院有一半种了蔬菜果树,另一半压平了当成晾晒场,除了晒衣服,还把吃不完的蔬菜和肉都晒成干留着冬天吃。五羊城虽然繁华,但我家住的这片实在很偏僻,要买点东西也很是不便。加上家里过得挺拮据,自己种些蔬果,养点鸡鸭,也可以俭省些。
后院门外种了五棵荔枝树。五羊城的荔枝树很多,这几株据说是很不错的名种“糯米糍”。每年秋天都结果累累,我从小吃到大了。现在还是四月初,花开得正盛,几乎把后院门都掩了起来。
走过这五棵荔枝树,便是那晾晒场。父亲正站在那儿,看着南边出神。南边是无垠的大海,海风一阵阵吹过来。暮色中,浪涛声越发显得苍凉。听到我的脚步声,父亲转过身道:“翰白,你来了?拿竹刀吧。”
我这才发现,一边晾衣服的架子上,挂着两个布袋。这是两柄竹刀。听说当初练刀,用的都是木刀。但木刀仍是太硬,有时一不小心还是会伤人,因此十来年前改成了竹刀。竹刀虽然伤不了人,但打中了还是很疼。父亲一向只教我枪术,只有宣叔叔有时没空过来,他才教我一下刀术和拳脚。现在要我拿竹刀,难道是借这机会要揍我一顿么?
我抽出竹刀,心里不禁有些犹豫。虽然不怎么和父亲说话,却也不能真的和他大打出手。不过他若想打我,我又不能不抵挡。我的刀法比拳术练得更好些,万一失了分寸,打了他的话,定要被妈数落个没完了。
“准备好了么?”
我微微一凛,说道:“好了。”
刚说出这两字,眼前忽地一花,一道厉风已劈面而来。
斩影刀!
我不禁吃了一惊。这是宣叔叔教我的两门绝技之一,父亲当然也指点过我一两回,只是我没想到他的功底竟然一点都不比宣叔叔逊色。我本来还想着不要打着他,可看样子想打到他,那是休想,不让他打个鼻青脸肿就谢天谢地了。
斩影刀的奥妙,在于隐去刀势。初次面对这路刀法的人,连刀的影子都看不到,莫名其妙就得败下阵来。但我随宣叔叔学了好几年了,宣叔叔对我又毫不藏私,我的刀法已经算得上是个高手了。可饶是如此,面对父亲的斩影刀,我仍是感到难以招架。连退了三步,也连挡了他三刀,总算已立稳了脚跟。可是正当我要反击之时,父亲的竹刀忽然一变,却是从正中直劈而下。
这已不是斩影刀了!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他下一招会向我腰间斩来,哪会料到这一刀却是中宫直进,直直劈下。现在连闪也闪不开,“啪”一下,父亲的竹刀正打在我的右肩上。
糟了!竹刀虽然不伤人,可是这么打下来,我肩上肯定会起一条淤青了。刹那间我已苦着脸,准备受这一刀之苦,哪知竹刀虽然打下,刚碰到我的肩头便忽地停住了,只是借着惯性在我肩上扫了一下。虽然不重,可我仍是感到肩头一痛,手一松,再握不住竹刀。
父亲的刀术竟然如此之高!我实在有点始料未及。我呆呆地看着父亲,夜色中,他的脸也有些模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斩影刀虽然高明,但世间万事,在于本原,而不在皮相。翰白,你方才只想着我会用斩影刀这一招‘一刀两断’,所以根本不防备我会正中斩下,是吧?”
我有些沮丧地点了点头:“是。”
宣叔叔教我斩影刀时,颇为自诩,说这路刀一旦练成,天下当难逢一敌。不过看样子,这话还是有点满了。只是我不知父亲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给我一刀,是要责罚我这么晚回来么?可他也没真个用力。
我正在胡思乱想,却听父亲轻声道:“翰白,你去黑拳场做什么?”
我差点跳起来,险些就想骂蒲文豹嘴大。可转念就想起回来后蒲文豹根本没进到我家里,也不可能跟父亲说过。父亲也一定见到我张口结舌的样子,又道:“你以后就算要去黑拳场,也别把海报撕了往字纸篓一丢就走人。”
我恨得几乎要打自己两耳光。猜了半天,原来就这么简单而已!我道:“爹,我去拳场,是因为班上有个同学的家人生病了,没钱看病。”
父亲“嗤”了一声:“想不到,你倒还是个情种。”
我差一点又要跳起来。我没说是什么同学,不过连蒲文豹都知道我的脾气,父亲更不会不知道了,如果是男同学的事,我才不会如此上心。我讪讪道:“谁叫我家这么穷,我也没办法跟家里开口。”
父亲倒没有再讥笑我,只是沉默不语。好一阵,正当我有些忐忑,却听父亲道:“天晚了,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我答应一声,将竹刀放回布套。虽然被父亲打了一下,不过我右肩已经不痛了,那一下定然于我毫发无伤。把竹刀收好,正待进门,父亲忽然道:“钱够了么?”
“够了,够了。”
我知道父亲一定会说如果不够的话,他帮我补足。只是虽然我想讨好那女同学,却也不想用家里的钱。何况,今晚我赚到的除了那两个金币,还有从那姓金的身上弄来的好几个银币,这个钱当然是我自己的了。
“巴场主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你以后千万不能再去那拳场了。”
我“嗯”了一声。那地方不是个好地方,我当然知道,本来就没打算再去。只是那拳场的主人姓巴么?我倒不知父亲原来早就知道拳场的底细。
也许,父亲当初也去过这拳场?我想着。父亲的过去,实在有着太多的神秘莫测,真不知他经历过多少惊心动魄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