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幽深的大殿,鎏金的巨柱支撑着这恢弘且庄严的建筑,这大殿的穹顶之上镶嵌着三百六十五颗拳头大小的明珠,仿佛群星万象为斗拱,坐在这位置上的最高处,往下面看去的时候,就仿佛任何人都比自己低了一头,匍匐在下如蝼蚁一般。
穿着文士模样衣衫,衣衫朴素,只腰间一枚碧玉的李晖一步一步,走上了这阶梯之上,质地朴素的袖袍垂落下来,他的手掌轻轻按在了御座之上,手指一点一点从这御座上拂过,触感冰冷,最后他双手按着这御座的两侧冰冷扶手,缓缓坐下来。
如同被冰冷的感觉笼罩了,俯瞰前方,九州大地和万物生灵都在脚下。
回忆当初在这个位置之下,毕恭毕敬地拜见,浑身都仿佛僵硬住似的下拜。
再和而今坐在这里的赶出相对比,倒是形成了一种说不出的感触。
这就是皇位。
这就是,权柄!
李晖呼出一口气来,曾经作为愿意庇护玄甲军,号召文人汇聚舆论声势,勉勉强强和父亲权威制衡的他,此刻却忽而开始可以和父亲共情了。
有这样的一个位置。
至高无上。
无与伦比。
你所见到的一切,这天下九州,这万物苍生,都该在你的脚下匍匐。
他们尊称你为圣人!
他们尊崇伱为皇者!
这等权位的滋味,实在是比起一切都要来得美妙,文人口中,爱江山更爱美人,不过只是不曾走上这等权位之人的妄想罢了,等到了他们明白这等权位的美妙之处,任何的美人,也不过只是过眼烟云,如同万物一般,如何能入得了眼?
“恭喜圣人皇,贺喜圣人皇。”
“得以隆登大宝,尊为圣人,自此人道气运,尽数在陛下执掌之中,一念风雨,一念雷霆……”
温和的声音将李晖自这恍惚如梦一般的感觉当中唤醒过来,他双手搭着冰冷的御座,垂眸看着自阴影之中走出的僧人,看到他的神色慈和,眸子悲苦,双手合十,便如同立足于清净圣地,身周自有无数的莲花此地开放升起。
这是搀扶他登上了皇位的诸佛之一。
所谓搀扶,并非是以神通法力而为之,若只如此,天下性烈如火的大才,无不会暴起,那些个文臣武将必然反噬,事实上,是诸佛塑造了各类祥瑞,又借助李晖手底下的势力推动舆论,一方面将前代皇帝所作所为公之于众,一方面则是一步步契合祥瑞。
旋即又颁布诸多如轻徭薄赋等各类有利民生的法条,得到人望。
三者合一,才登上了这个位置。
其中镇压不服气之臣子世家,则是佛门出力。
注视着这位从龙之臣。
李晖的眼底闪过一丝寒意。
皇位他要坐,但是僧人的话,他不打算听。
淡淡道:“原来是大师,今此我所成就之功业,有诸位的功劳,吾可允许汝在这京城修筑寺庙,广开香火,以招信众,不过,人间神武,是讲究法条规矩的地方,大师一举一动,也需要符合我人间的律令,请自去便是。”
僧人惊愕,旋即意识到了,眼前这个新的年轻皇帝,比起上一代人皇的胃口更大,手段更谨慎,而行为也越发毒辣,佛门在其手中,不过只是一把用起来顺手又快的刀子,太快的刀子虽然锋利,却也容易伤手,事情解决了,也该尘封了。
好皇帝!
僧人心中都有一丝丝的忿火出现。
但是他知道如何说服这个年轻,却也野心勃勃,雄心万里的年轻帝王,双手合十,旋即叹息道:“可惜,可惜——”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来,摇头晃脑,步步离去,皇帝刚刚上位,正是志得意满之时,听不得这等叹息,旋即皱眉,道:
“汝说什么?”
僧人脚步微顿,淡淡道:“贫僧只说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什么?可惜,上一代圣人皇,亦雄才大略,不满足于人间之主,欲求大品,长生不死,连纵万灵,制衡道佛,又与天庭合纵,最终却在最后一步之时,功败垂成,为一山野道人持剑闯入,斩杀于诸人之前。”
“及其盛也,合纵天下,相交万灵之主,而和东华帝君有约,雄霸九州,虽有群修真仙,莫能与之争锋,万物苍生,生死皆是在一念之间;而其终也,身死于他人之手,而为天下笑,就连身后诸事,都要成为后人登上大宝的阶梯,声明毁于一旦,不亦悲乎?”
李晖缓声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僧人回转,道:“先皇从制衡域内无可匹敌,到最后竟然为身死于他人手中,陛下不曾想其中的缘由吗?”
“缘由?!”
“是,不过只是一点而已。”
僧人缓缓伸出手指,言简意赅,声音平淡落在了李晖的耳中,却是轰然震响如雷鸣,道:“曰——伟力不归于己身。”
这个回答毫无疑问击中了李晖的内心,他握着自己的剑,却未曾将这一柄利剑拔出来,眸子微垂,嗓音低沉道:“伟力不归于己身。”
僧人温和道:“是,正是因为他的伟力不归于自身,而是来自于人间,也会被人世一反向影响,这才导致了他一开始就不得不和东华帝君,和万灵之主联手,可是这样的联手,本身自己就处于下位,为旁人所干涉,之后人心渐背离,则更是气运一日不如一日,最终却被区区一道人斩杀。”
“但是,陛下可曾经想过,八千年前之古人皇,可是伟力归于自我一身,而能够和妖族的龙皇匹敌,甚至于足以登临天阙,和玉皇论道的强者,那可是传说之中的大品境界,长生不老,不过只是小事。”
“其在道门,被称之为天尊;在天界被称之为帝君,哪怕是在我佛门,亦是要端坐莲台,称为诸佛;之所以后世人皇不再有这样的伟力,不过只是因为一个原因罢了。”
李晖的右手握着剑。
他死死盯着眼前的僧人,心中的理智告诉自己,这个僧人的每一句话都不可以相信,那是陷阱,是牵引着野兽进入深坑之中的诱饵,但是,正因为他的皇位得来的理由,正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在掌握权柄之时威严冷漠,如同天神一般高高在上的人皇,被斩杀的时候却也是虚弱无力。
他自此而得益。
却是最为恐惧,有朝一日自己也变成了这个模样。
僧人所说的话,却是正好触碰到了他心中的软弱处,下意识开口道:“为何?”
僧人道:“正是因为,人皇慈悲,将诸伟力重新送还给了苍生啊。”
李晖下意识反驳,道:“不,人道之气运,本就是来自于苍生!”
“什么叫做还给他们!”
“汝在蛊惑朕!”
“陛下认为这就是在蛊惑吗?啊,皇帝必须要将一切还给民众,皇帝必须遵循上古之教导,当为苍生表率,陛下啊,您也被这些所谓的道德所【驯化】了啊。”
僧人一步步走向他,手掌按住了李晖的剑,慈和道:
“您不知道吗?您本就是高高在上,您之所以高高在上是因为,在前世,前前世,乃至于往前溯回了十世,您都是一个为了苍生而牺牲的仁慈果敢善良之人,正是因为您前世的牺牲,才有今生投胎皇者之家的宿命,这是轮回之道对于您的补偿啊。”
“而那些卑劣在下的百姓,都是因为前世的时候,或者贪婪,或者犯罪,或者偷盗抢劫,才会在这一生转世恕罪啊,您知道吗?”
僧人神色温和而慈悲。
他道出了在佛的理念之上被修饰扭曲之后,变得对于一切上位者都具备有极大诱惑的理念——
“他们受苦,是活该的。”
“您在尊位,是前世注定,是前世牺牲为今生带来的果报啊。”
“您在上,他们在下,这也都是理所当然的啊……”
慈和的声音,看似完美的轮回理念,却在这个时候彰显出来某种致命的诱惑力,金黄色柱子上面的灯火燃烧晃动,倒影出的灯光将僧人和皇帝的身影投影在了墙壁上,仿佛是有巨大异兽要吞噬人的头颅。
李晖知道对面僧人言辞之中的错漏,却也无法抵御这错漏带来的极大的诱惑。
正如人知饮酒不好,却常嗜酒;知沉迷于女色不对,却总难戒色。
这些错误,总是带着巨大的诱惑。
李晖挣扎反驳道:“不,这些气运,正是民脂民膏,百姓之血,朕,朕怎么可以将这所有都占据为己有?”
僧人温和道:“不不不,因果轮回,前生注定啊,陛下。”
他眼底幽深无光,道出了那句最大的恶:
“您今生踩在所有人的头上,都是因为——”
“他们欠您的。”
……………………
圣人皇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