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腰上那把,是村正刀吧”
“嗯,是。姑娘放心,他听不懂福建话。”
郑海珠笑笑:“听得懂也无妨,我今日,不是来说东瀛人的坏话。”
许心素抿口茶,意味深长道:“自从俞家军坐镇闽地,倭乱已是陈年旧事了。”
郑海珠直言不讳:“月港开关,朝廷至今不准与东瀛交易,若不是许先生为李头领和俞总兵穿针引线,只怕还是要闹倭寇。不过,颜大哥经营台湾两年,现下开始出产鹿皮和蔗糖,北港也已经有日本船来买货了。”
许心素接茬道:“唔,方才看了那些蔗糖,白度上佳,日本人应能出高价。”
他说附和之语的同时,实则在飞快地思忖郑海珠话里的意思。
很显然,这小妇人的确是颜思齐的亲信,深知日本华商李旦,和大明总兵俞咨皋,把持着中日海贸的走私航线。所以她说,如果没有李、俞二人,日本人海商又会转为武力犯边的倭寇。
但同时,她言下之意,颜思齐在台湾,也已经重整旗鼓,开始恢复与日本人的买卖来往。
许心素自从得知李国助所作所为后,实则对于颜思齐怀有物伤其类的同情,更开始盘划自己将来的路。颜思齐看在李旦的情面上,没有杀了李国助,这个冷酷无情又狂妄自大的李家二世祖,总有一天要接了老爹的生意,届时清洗老爹的旧将势力时,对他许心素又会如何
故而,许心素开始将效力的重心,偏向俞咨皋这一头。他在厦门兴建如此大宅,在俞咨皋的钱庄里存了大半家当,又将长子许一龙接到厦门,都是在向俞总兵表明,自己有回归闽南之意。
只是目下,颜思齐被朝廷封在台湾当土司,也做海贸,总是和俞总兵的财路略有碰撞。
许心素心思飞转之际,只听郑海珠继续道:“不过许先生,颜大哥和我都觉着,生意人,更要讲江湖道义。颜大哥在平户时,主要跑的是宁波双屿港和南洋香料群岛那边,如今他虽占了台湾,还有朝廷的委任状,却也明白自己的快子不能伸错碗,这一点,请许先生务必禀报俞总兵。”
许心素看看郑海珠,再看看杨天生,正色道:“既然你们这边打开天窗,许某也不说暗话。茶叶,崇安布葛,漳州绒,瓷器,蔗糖,这五样,请颜宣抚绕开。”
郑海珠道:“可以。我们在台湾,做的茶叶叫红茶,本也不会销往日本,买主是洋人,以及辽东那边的路子。至于蔗糖,台湾和福建都适合种甘蔗,福建的卖给日本,台湾的卖给红夷人和弗朗基人。今后若有日本船到台湾要买蔗糖,我们必拒之。”
许心素点头。
接下来,二人又谈及问日本买铜的额度划分。万历末年,民间流通的货币,除了白银,仍有更大比例的铜钱,所以俞咨皋要问日本人买铜,私铸铜钱。郑海珠对明廷的效率和信誉懂得打折,所以也要通过颜思齐从日本储存铜块,造火器备用。
如此一项项谈下来,划好彼此的势力范围。
俞咨皋和颜思齐,如今都是朝廷的武官,自然不可能就走私贩海的约定立字为凭、留下证据,因此全凭许心素和郑海珠这两个代理人口头约定。
许心素谈着谈着,打心底觉得,自己当初在日本平户时就没看走眼,颜思齐的确大气,让渡了不少利益,尽力表现出对俞咨皋这种将门地头蛇的敬重。
而眼前这个郑氏,也堪为颜思齐的搭档,爽快不说,还颇为细心亲切,主动谈及,自己在江南与东林学派有交情,许一龙许公子,要不要去江南拜师。
许心素出身寒微,多年来银子赚了不少,终究还是商贾身份。他深知在大明,科举出来的功名之身有多重要,自然指望儿子能走这条路,而浙直一带向来人文荟萃、进士频出,儿子若真能去江南,说不定真能奔出一个入仕的前程来。
许心素当下也不掩饰对郑守宽头上那块方巾的羡慕之色,对儿子许一龙道:“阿仔,后头若到松江进学,不要给我丢脸,更不能给依勾添烦乱。”
“依勾”是闽南语“姑姑”的意思。
郑海珠暗道,说到把儿子带去松江考科举,不要在闽南给俞咨皋做人质,许代理终于真的热络起来,连姑姑都替儿子认下了。
历史上,二十年几年后,郑芝龙的儿子郑成功,就在南京拜钱谦益为师。郑海珠正是由此获得启发,又见许心素表现出对读书人身份的向往,才在谈判中提及这个砝码。
她穿来的这个时空,年轻的郑芝龙已在松江成为她生意的左膀右臂,不知是否仍有机会到日本娶田川家的女儿、生下郑成功。而许心素很早就进入与颜思齐的合作关系,不知是否能避免像原有历史那样,被郑芝龙所杀。
郑海珠只是通过亲身经历感受到,这些在史书上冷冰冰唯利是图的海上大人物们,其实都有身处时代风云中的惶恐。为什么不从他们的需求点出发,找到彼此联手共存的契机呢
许心素以为谈判进入愉快的尾声时,郑海珠却抛出此行最重要的议题。
“许先生,厦门与台湾唇齿相依,咱们一同赚钱,也要一同御敌。颜大哥,他想和俞总兵,夹击一次红夷人。红夷人的贪婪,不逊于弗朗基人,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我大明的澎湖屿,甚至台湾北岛,就要变成第二个、第三个马尼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