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中弹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薛文博手拿着武器躺在壕沟里,听到身旁战友开口,身子微微放下沉了沉,现在是休战时间,他不用担心从哪里会突然飞过来一颗炮弹将他们炸的粉碎,也有心情闲聊了。
“不是说已经让医护兵带走了吗?他那一枪被打到了胸口,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
岁月如梭,如今蹲在他们亲手挖出来的壕沟里,薛文博几乎想不起来在没有来到战场之前他是个什么样子。
彬彬有礼,说话细声细气,亦或者是从不会爆粗口?
薛文博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本质没有改变,只是来了战场大半年,他许多习惯也都随着大环境变了。
比如说现在,正在和战友说着话的薛文博眼尖瞧见一个新兵似是觉得安全了,微微冒出了头。
“嘿!!蹲下去!!命他娘的不想要了是不是?!!”
新兵几乎是立刻被这暴怒的如雷声响吓得条件反射的蹲了下去,还年轻的脸上甚至露出了几分畏惧来。
薛文博没有时间去安抚他,战场远比他曾经在书上看到的要惨烈的许多,在书本上,炮火和死亡数都只是一串串数字,但在现实中,他却亲眼见着一个个战友死在了战友上。
他不能再温温和和的说话,只有严厉的责骂才会让那些刚刚到来,还懵懂不知事的年轻新兵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才能保住他们本不应该留在此处的小命。
趁着这段休战时期,薛文博翻找出了沾上泥沙的干粮,囫囵着吃下,随后又握着武器,警惕的绷紧身子靠在泥土上,好让自己的战友可以放心吃东西。
战火又一次蔓延开来,薛文博没有害怕,只是按照这大半年自己学到的种种规则开始反击。
他注意到那个之前被训斥的新兵懵懵懂懂的跟着身边人往前冲,就像是曾经的他一样。
即使害怕。
即使恐惧。
也还是不能退缩。
因为身后就是国家,他们退了,谁来保护它?
段青恩从黄包车上下来,这个车夫是他长期雇佣的,知道事情紧急,于是一路上都跑的像是一道闪电。
等到了地方,段青恩只来得及和他短暂道谢一句,就被早就守在门口的几个年轻医护兵拉到了里面。
他们身上都很狼狈,还有人的衣服破了,破掉的衣服下面还有血迹,显然是在带着伤者撤离的时候遭遇了袭击。
年轻的医护兵身子还在颤抖,甚至还有人在哭,一副说不出话来的模样。
第一个迎上来的年轻人还算是理智,对着段青恩解释:
“院长,伤者胸口出血量太大了,子弹卡在了里面,我们实在不敢动手术,卢医生也来了,但是他看过之后说以他的体力恐怕支撑不下来一场手术,现在在里面的是陈医生,只能麻烦您了。”
“好,卢医生在哪里,让他简单说一下情况。”
段青恩大步大步的往前走着,他腿长,这么一走快了,简直能赶得上周围小跑着的医护兵,这些医护兵都算得上是段青恩的学弟,破碎的时代让他们没有空去花上几年的时间进修,只能在勉强能救治病人时就匆匆进了医疗队。
他们虽然年轻,但因为负责战场上下来的伤员,见过的尸体伤者却数不胜数,但每次看到救不下来的军人,医护兵们都会难受一阵。
段青恩的到来就好比在他们心脏上注射了一阵镇定剂,让人安心无比。
几乎所有的医护兵都知道段青恩这个名字。
据说他曾经在国外进修医学,国内出事之后就赶回来弃医从文,但后来,战争再次激烈下来时,同窗都奔赴战场,他这个为数不多留下来的人,却再次拿起了手术刀。
之后,他接手了家族产业,一路披荆斩棘建造起了抚孤院。
在这样的年代收留孤儿无疑是很不明智的,因为没有父母庇佑的孩子们太多太多了。
也许他们的家人是被刺刀刺死的,也许是被空投下来的炮火炸死,也许是家产被占活活饿死,也许是逃荒过程中冻死病死。
总之,死法太多了,孤儿也太多了,段青恩家产业再大,要承担这么多孩子的衣食,也还是让他有了很大的压力。
所有人都以为他撑不住,所有人都觉得他开抚孤院只是少年意气,而当金钱支撑不住这股气后,抚孤院也就开办不下去了。
但段青恩撑了下来。
他接纳孤儿,请来老师,为他们上课,教他们读书识礼,一点点的让这些孤儿明白,如今他们生在了错误的时代,却可以做一个正确的人。
为了维持孤儿院的开支,他变卖了不少家产,开了工厂维持生计,之后又开办了潞城第一家军医院。
这家军医院是由着如今在战场上的几位先生共同参与了出资的,虽然其中段青恩出的钱还是占了大头,但他能够说动这些平日里时不时还会有点摩擦的先生一起出资,就足够说明他的本事。
军医院的开办让段青恩手中资金稍微松了一下,毕竟有了投资了,但这些轻松并不能维持太久,只要抚孤院还在,他每天所要付出的银钱就能让人瞠目结舌。
即使那些孤儿很懂事的做事赚钱,也还是不够。
那个时候,这些还是学生的医护兵也以为这位师兄撑不下去了。
当时就他们所知道的,许多人都在考虑投资。
不是为了抚孤院拉好感,也不是为了军医院的医疗水平,而是单纯的想要帮一下他。
他们看得懂,段青恩所做的事是在为华国保留火种。
在所有人都忙碌着在战场分出胜负时,他在竭尽全力守护着华国的孩子们。
即使战败了,华国从此分离奔散,这些接受了正确教育的孩子们也会知道自己是华国人。
在有人忍不住提出投资时,段青恩却出乎意料的再次撑了下来。
他开办的工厂运转开来,工厂主要出产一些战场上所需要的食物。
简单方便,小巧便于携带,但吃下去又能让人立即饱腹,不至于在打着打着仗的时候,突然因为饿肚子分心。
最重要的,还是那么一小块,就能顶上一整天。
虽然在工厂推出这款产品的时候表示这些食物是顶饿,但如果一直不吃正常饭,一日三餐都吃这种食物,人体补充不到正常需要的东西,时间长了还是会虚弱下来,所以还是建议一天补充一餐正常饮食。
但现在是战时,没有人顾得上以后的事,那些站在顶端的先生们看到的是如果他们能够拥有这些食物,打仗时将会有了多大的方便。
一批批的战略食物被订购了出去,段青恩手上再次有了钱,而且这些都是消耗很快的食物,只要战争没有结束,这笔生意就不会结束。
从那之后,段青恩就彻底没有了金钱的桎梏,他可以继续维持抚孤院,继续发展军医院。
军医院欢迎任何医学生来学习,这对于其他医院来说可有点不太一样,因为医院往往很忙碌,病人医生护士,还有病人家属,这些人挤在一起总能让人忙得脚不沾地。
段青恩却不这么想。
此时此刻,跟在他后面最紧的医护兵望着前面那个走得太快,走路仿佛都在带风的人,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来到军医院学习的那一天。
对于他们这些学生来讲,能有个愿意收容他们的医院是很难的,因为他们还年轻,稚嫩,到了医院也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像是一个个呆呆的幼鸟,跟在导师后面看着他们治病救人。
没人会喜欢在自己忙的时候身后跟了一屁|股什么忙也帮不上的人,尤其是在战时,战争让每个人体内的暴躁因子都十分活跃,当一个医生走着走着路突然想起来自己应该去查一下房,或者想要上厕所,猛然一回头,却撞上一群没什么用的学生时,体内的暴躁因子很大可能让他对这些年轻学生们恶语相向。
在他们还在学校时,就听着去了医院的师兄们提过这些,他们对未来是畏惧的。
但属于段青恩的军医院却没有那种能让人窒息的憋屈气氛。
即使再怎么忙碌,医生们也都尽量态度好的对待他们,偶尔有什么有学习价值的手术,也会有人来专门告诉他们,让他们可以在旁观摩学习。
后来他们才知道,这是段青恩段院长的授意。
他说,“我知道大家都很忙,不想让人来添乱,可每个人都有什么都不会的时候,在场的医生无论是放在哪里都是优秀的,但你们身上的知识也不是生来就有,每个人都需要学习,这些学生们现在就是在学习阶段,是我们已经度过,他们正在经历的阶段。”
“我们终将会老去,等到我们老了,不能再参与治疗了,总要有人接班上来,如果每个人都嫌麻烦不愿意带学生,他们学不到东西,等到以后,又有谁来接我们的班?”
告诉他们这件事的医生说起这些时有些惭愧的叹了口气:“其实这些道理大家都知道,只是忍不住,你们知道的,当你在忙着的时候,看见一堆闲人,心里总要有些不平衡。”
“不过院长给我们描绘了一下以后你们也会到我们这个阶段,我们心里就好受多了。”
说起这个,他哈哈一笑,“好好享受吧,等到以后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可以带学生了,可千万要记得别排斥他们,我们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世界的,但我们的学生会将一些东西保留下来,一代传一代,提取精华,丢弃糟粕,长久下来,某种意义上我们也算是达到了永生吧。”
从那一刻开始,这个学生才将段青恩当做了自己的崇拜对象。
从古至今,只要是涉及了教学的专业就总是免不了断了传承。
传承是一代代传下来的,也许到了中间,也许到了最后,某个人的一念之差,就能让传承断在那一处。
师父教徒弟,总要藏一手。
徒弟长大了成为师父,也要藏一手。
这么一代代的传下来,最终又能剩下多少东西呢。
这个学生从那天开始,就悄悄的写起了日记,说是日记,其实记得全部都是段青恩。
【先生今日亲自来了医院动手术,他救活了一个被刺刀扎了十几刀的孩子,因为手术难度太高了,我们被准许围观,谁也没发出声音,只有先生的说话声,当最后先生宣布手术成功时,我才发现自己哭了。
先生的手套,手术服上都是血,就连脸上都因为这孩子血管破裂溅了血,他一直站在手术台前长达几个小时,额头满是汗珠,这一刻的先生是狼狈的,但也是高大的。】
他称呼段青恩为先生,先生在他眼中是很崇高的一个名号,因为如今有名望的当权者都能被叫一声先生。
他觉得段青恩值得被叫一声,虽然平时真的见了面,他只敢叫院长。
类似这样的日记,他记了很多,他写下这些不是想要拿去邀功,表示自己多么崇拜段青恩。
而是想要作为一个记录者,将他的所作所为记录下来,等到百年后,若是华国还在,而他们又不在了,这些日记可以告诉世人。
曾经有一个多么好的人,存留在这个世间。
自从这个学生去做了医护兵之后,就很少再见到段青恩了,这次还是久违的相见,而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只能站在一边默默看着的学生。
他可以帮先生了。
段青恩听着卢医生简单说明情况之后,快速换上手术服,戴上口罩,进了手术室。
随着这些医护兵的到来,军医院再次忙碌了起来,因为是医护兵将这个军人送来的,最了解他的情况,所以他点了一个医护兵作为自己的助手。
至于其他人……
段青恩在这些年轻人身上扫过,声音放缓了一些,“你们去找护士帮忙包扎一下身上的伤口吧。”
医护兵们互相搀扶着走了,只剩下了唯一没有受伤的那个。
那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段青恩依稀有他的记忆,应该是曾经在军医院学习过,印象里是一个很认真也很有天赋的年轻人。
他应该是崇拜他的,毕竟每次遇见,这个小伙子都会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进了手术室,段青恩先听到了一声痛吟,是伤者的。
他皱起眉,快步上前,接替了原本站在那的医生,一边快速查看情况,一边问道:“怎么回事?”
那个医生满头都是大汗,手还有些抖,他缓了一秒,才用着干涩的声音尽量平静的道:“伤者麻药过敏,不能打麻醉。”
而他的体内还有两颗子弹,现在其中一颗就在威胁着他,而他们如果想要取出这两颗子弹,就必须要用手术刀划开皮肉。
躺着的伤者又是一声闷哼,听到医生说的话,他艰难抬起头,带着满额头的汗水,断断续续又艰难的道:“没关系……就这么做,我能忍。”
段青恩知道为什么他被紧急叫过来了。
医生可以在任何一个伤者身上划开皮肉,取出子弹,但如果是没有打麻醉的伤者,疼痛会让他忍不住挣扎,绷紧皮肉,子弹在平常地方还好,打在胸口这样的地方,任何一个挣扎都有可能导致医生救命的手术刀化为催命符。
没有时间给段青恩考虑这些了。
“给他束口器,别让他咬伤自己。”
“你们两个,按住伤者手,你们两个,按住伤者的脚。”
快速下了命令之后,段青恩拿起手术刀,落在了伤者的胸膛上。
“唔――――”
受伤的军人猛地抬起脖颈,上面全是因为用力而崩出来的青筋,他闷哼一声后,仿佛用尽了体内所有氧气,只能大力的喘着气。
医护兵没有被安排什么,他也不敢在这种危机的时刻去问段青恩要自己的安排,只能走到了军人头边,为他小小声的打气。
“吴团长,你要挺住啊,你媳妇还在家里等着你呢。”
他还记得,在一路赶来的路上,他们手忙脚乱的帮这位吴团长止血,他却一点都不慌张的样子,除了因为疼痛微微蹙起的眉,和满头的冷汗以及一身鲜血,他看上去完全没有伤者的样子。
“别这么怕,我死不了,我媳妇还在等我呢。”
他听说过这位吴团长,据说他很厉害,打过很多胜仗,救下了许多百姓。
在他没有学医,还是个小孩子,十几岁大,跟随着父母在黄城,那个时候黄城被敌人占据,他的父亲是个学者,他懂一些外国的语言,那天,他们被驱赶着出去时,他的父亲听懂了那些人的话,惨白着脸被他抱在了怀里。
“他们要把我们全部杀死。”
父亲搂着他的手颤抖,声音也在颤,他对自己的孩子说,“一会爹一直带着你,爹倒在地上你也要倒在地上,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睁开眼,不能发出声音,知道吗?”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父亲是打算用自己护住他,好让他假死骗过那些带着刺刀的恶鬼。
可等到他们所有人都被带到一个大坑前,有人逼着他们跳下去的时候,父亲哭了。
他知道没有希望了,无论他们会不会死在刺刀或者子弹下,他们的身体都会被埋在这个坑里,死了埋尸,没死活埋。
他保不住自己的儿子了。
之后,就像是奇迹一般,华国军队打来了。
他们用鲜血,换回了一城的平民。
那个时候,还没有学医的他伤了腿,是被一个军人抱出来的,后来,父亲决定带他走,在父亲带着他来到潞城时,他选择了学医。
做一名军医。
曾经你们救了我,长大后,我也可以救下你们了。
在车上时,他简直是祈祷着吴团长能够活下来。
也不知道军人有没有听到这句话,他只是更加用力地咬紧了口中的束口器,一双眼中满是泪水。
军人铁泪,这是活生生疼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