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光线昏沉,阳光熹微地穿透云层,细风吹皱大湖。
沈昼叶单肩背着行囊,行走于波光荡漾的湖畔,准备去食堂随便刷点儿吃的对付下,一抬头,却在远处看到了两个熟悉的、正在热切交谈的身影。
沈昼叶:“……”
……怎么看怎么像陈啸之和李磊。
这俩人沈昼叶都够熟悉:沈昼叶与李磊打了多年交道,陈啸之更是她的多年故知――沈昼叶眯起稍有近视的眼睛,总觉得就是这两个人没跑了。
她自侧袋摸出眼镜,往鼻梁上一架,定睛细看,发现就是那两个人。
陈啸之和李磊并肩走在路的另一侧,老松掩映着他们。那两个人与沈昼叶离得很远,柏油马路将她与那两个人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沈昼叶:“……”
风萧瑟地吹了过去,沈昼叶看见陈啸之昂贵的衬衫袖口稍稍挽起,大概是要来见合作对象的原因,他穿得十分正式,鼻梁上架着金边眼镜;李磊则带着一丝巴结与这年少有为的才俊说话。
陈啸之则对李磊礼貌微笑,又对他的话作出了友好的应答。
沈昼叶与他们离得颇远,天气阴沉乌云虬结,还有古老蓊绿的树影掩着,因此那两个人谁都没发现有一个熟人的距离与他们如此之近――他们虽没发现,可他们交谈的对话内容,却被多事的风一丝不苟地传进了熟人的耳朵。
“……等下个学期设备到了……”李磊说。
“实验室的安排……”陈啸之友好的声音传来:“……李老师,您这个协调起来需要多长时间?”
沈昼叶:“……”
“……陈教授……”
他们的声音逐渐远去,身影也逐渐化为两个小点儿。
那两个人看上去,关系十分融洽。
沈昼叶从来没见过陈啸之与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那么热络,这还是头一回。她怔怔地看着那两个人并排一起朝远处走,他们的身后,树浪于风中起伏,天气阴沉下来,像是有大风雨将要来临。
沈昼叶张了张嘴,可不是为了说话――她内心觉得自己应该发表看法,却又感觉风太大了,好像一说话就会被灌一嘴的风。
沈昼叶目送着他们。
她连自己要去食堂吃饭都忘了,风将沈昼叶的头发吹了起来,乱糟糟的,像一只鸡窝。
沈昼叶:“……”
他们真的看上去关系太好了。
她觉得有些无力,仓皇环顾,接着在湖边找了张石凳,坐了下来。
……
天气阴沉,仿佛要下暴雨,夹着雨的风如刀一般。
沈昼叶的头发被湿润的风吹得乱七八糟,她在湖畔坐了许久,久到几乎能成为一块石头,湖面荡起千重波浪。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想着陈啸之。
沈昼叶身旁走过许多年轻的孩子。虽说是十一假期,但并不是所有的学生都会回家,有一些军训刚结束的、刚升上大学不久的小黑煤球嬉笑着经过,还有一些手拉手一起去上自习的小情侣,打打闹闹地自沈昼叶的身前跑了过去。
其中那个小姑娘恶狠狠地说:“姓岑的你今天死了,我昨儿晚上看了恐怖片挺害怕的,让你陪我连麦睡觉,你他妈打游戏一打打到天亮?游戏比女朋友还好玩是吧,我懂了,今天你队友跟你一起死。”
那男孩子信誓旦旦地承诺:“昨天晚上打游戏打忘了,游戏害人。宝宝你别生气,下次我一定听你的话,陪你看恐怖片。”
小姑娘:“……???我说的是这个?我把你骨灰都扬咯!”
……
沈昼叶看着小学弟学妹的背影,扑哧笑出了声。
‘听话’在一段关系里很重要,可沈昼叶不需要这么沉重的词语。
她所想要的,比‘听话’平凡得多。
沈昼叶在一段关系里其实并不需要对方哄着捧着自己,她也算不上作,只是希望自己的建议能被听闻,能有被采纳的资格。
这实在算不上高要求。
陈啸之仍然在和李磊打交道,这是沈昼叶早就该想到的,毕竟陈啸之已经给她打过了预防针,说这件事与她无关――可是哪怕这样,沈昼叶在看到他和李磊走到一起时,也还是感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深重的难过。
沈昼叶在那长凳上上坐了很久,久到雨滴啪地落在沈昼叶的头上,她才悚然一惊,拖着自己的包从那长凳上站了起来。
――不如分手算了。
那个念头,终于从沈昼叶的心里破土而出。
暴雨倾盆而下。
四四方方的院子里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恍惚又像是回了清末民初,葡萄藤在雨中簌簌作响。
屋檐下一把贵妃折叠椅,竹子被磨出岁月的朱红,沈奶奶恹恹地靠在上头,沈昼叶抱着一只圆滚滚的竹夫人,脑袋靠在奶奶身边。
沈奶奶扑着蒲扇,祖孙俩在檐下看雨。
“……”
“我答应他的时候,”沈昼叶又在哗然的雨声中小声说:“觉得那是最好的结果,毕竟这么多夫妻都凑合着过一辈子了,他对我感情不够也没关系……”
沈奶奶闭着眼睛道:“确实有不少人是这样的。”
沈昼叶:“是吧。”
“这种人多。一辈子举案齐眉的,也有。”
“……但是。”
老人声音苍老。
雨声哗然,沈昼叶声音还带着一丝稚嫩:“但是。”
一切都不需要说透了。
祖孙二人静谧无比,那句“但是”已经足以回答一切问题。沈昼叶在她从小长大的小四合院儿里闭上眼睛。檐下雨水冲刷着大地石砖,青苔新绿,葡萄藤乌黑。
秋雨寒凉,万物鸦雀无声。
“晚上吃什么?”沈奶奶问。
沈昼叶放下乱麻一般的思绪,乖乖地答道:“不吃榨菜。”
沈奶奶哧地笑了一声,把小孙女抱着的竹夫人一把拽了出来,示意孙女躺在她的位置上。然后老人趿了双拖鞋,去厨房做菜。
她的小孙女则茫茫然地在贵妃椅上盘腿坐着听雨,竹条繁复的纹路压在她的小腿上,将皮肤压红。
――明明是个大人的模样,做事却娇得像个孩子。
孩子小时候苦恼没有零花钱;后来长大些了便苦恼中考,苦恼朋友和同学关系,苦恼月考成绩;后来烦闷的东西逐渐复杂。
现在这个孩子不想要不将自己视为唯一的,爱情。
她认为对方不爱她。
……
沈奶奶轻轻摸了摸自家姑娘的额头,示意她先在这睡一觉,睡醒了起来吃饭,小孙女很乖地闭上了眼睛,簌簌索索地卷上了夏凉被,手机放在扶手上。
好乖,沈奶奶想。也不知道我儿子儿媳是怎么养出了这种小可爱,怎么这么听话招人疼呢?
哪个男的不爱她,可真是瞎了眼了。
下一秒,小孙女放在椅背上的手机微微一震,沈奶奶好奇地低头一看,看到一个微信的对话框,发信人。
「……宝宝?」
那男人不安地问:「今天怎么不说话?」
沈奶奶抬眼,看见收到消息的孙女眼睛闭着――她似乎因为过于疲惫,已经睡着了。
沈昼叶一觉醒来,看到陈啸之发来的消息,意识到他居然叫了自己‘宝宝’。
沈昼叶:“……”
外面哗啦啦地下着雨。
宝宝这个称呼好像也不是不行,不如说如果她觉得陈啸之没问题的话……还挺甜的。但是问题就出在陈啸之是有问题的,她心里也是真的堵得慌。
而且,看着‘宝宝’两个字,沈昼叶总是会有那么一点不争气。
沈昼叶是真的爱他――只是那些伤口仍在作祟。那些陈啸之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无法被抹销,深夜里如骨附蛆的对白仍在。沈昼叶意识到自己完全无法忽视陈啸之对自己带来的伤害,更无法接受一段不圆满的感情。
……不圆满。
哪怕对方是陈啸之,也不行。
沈昼叶打算先保持一下距离,别让自己的决定显得太突然,斟酌了下措辞,疏远地回复他:“我刚刚睡了一觉,以为你今天很忙。”木头棱窗外哗啦啦地下着雨,一派古老景象,陈啸之几乎是秒回:“今天还行。明天中午一起吃个饭?”
你如果也能像我一样就好了,沈昼叶酸涩地想。
沈昼叶揉了下泛红的眼角,按着手机屏幕:“……不大行吧,我明天约了人。”
陈啸之说:“晚上也行。”
――你如果没有伤害过我就好了,沈昼叶心里一个声音说。如果你没吐出过那些伤人的言语,又对我提出复合的话,我会欣喜若狂。我现在也许还蜷在你家里看雨,毫无隔阂地与你接吻。不会躲着你,更不会这样斤斤计较。
不会将你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都掰开,放在天平上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