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乾清宫内尚有宫娥进进出出,说是伺候,其实是在监视。
而虽说是监视,但这些宫娥也懒怠,属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那种。还未到晚间,便一个人影都看不到了。
没人了,苏念珠终于逮住机会跟陆棠桦单独谈话了。
她懒洋洋起身,披了件斗篷,让周玳去门口守着,然后慢慢悠悠走到龙床边,嗓音尚带刚刚起身的慵懒感,状似无意的跟陆棠桦提起了一个名字。
“孙天琊?”陆棠桦正要斜眼,想起苏念珠说的话,用力扼制住了这个习惯性冲动,改成了掀眼皮,用来表示自己的不屑和鄙夷。
“没听过。”
苏念珠蹙眉,“孙家好歹也是四品朝官,还跟陛下在朝廷上吵过架呢。”
“吵架?”被这样一提醒,陆棠桦似乎是有些记忆了,他眯眼回忆,“就是那个说话总吐唾沫的老头?”
苏念珠:……
按照陆棠桦在外的恶名,敢在朝堂上跟他吵架的人肯定寥寥无几,而敢用一个区区四品小官的身份跟他吵架的,更是只有那么一个了。
“那是孙天琊的父亲。”
“哦。”陆棠桦不甚在意,“许久没见了,人怎么样?还没死吧?”
苏念珠:……
苏念珠顿了顿,道:“死了,一家都死了。”
“嗯?”陆棠桦有些惊奇,“怎么死的?”
“被毒死的。”苏念珠蹲在床边,单手托着下颚跟陆棠桦说话。一边说话,一边仔细观察着陆棠桦的表情。
男人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心虚之意,反倒显出一抹惊奇来,“那老头看着身子骨不错啊,怎么朕还没死,他反倒先死了?”
“陛下真的不知道?”苏念珠垂着眼睫,扇子似得阴影落在莹白面容之上,修剪的极其整齐的指尖摩挲着龙床上贴着的金箔。
她的表情很平静,语气亦非常柔和,也不知为何,陆棠桦却明显察觉到了她瞬时低暗下来的心情。
陆棠桦忍不住解释,“朝廷之事一直都是苏易鸣在管……”
“现在也是他在管?”苏念珠截断陆棠桦的话反问。
“朕不知道,是吧。”陆棠桦的脸上露出些许迷茫。明明是个极俊美霸道的男人,偏生总是露出像懵懂小孩一般的表情。
“朝廷之事是我哥哥在管,那陛下您管什么呢?”苏念珠的语气陡然锋利起来,语气中蕴着难掩的小气儿。
生气了。
陆棠桦却不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他一如既往道:“打仗啊。”
“哦,”苏念珠皮笑肉不笑,“然后就打瘫了。”
陆棠桦终于从这句夹枪带棒的话中听出了苏念珠语气里的不快,他有些不解,更多的却是被冒犯后的愤怒,“苏念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苏念珠摇头,然后站起来拍了拍裙裾,不知是说给陆棠桦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又重复了一遍,“真是没什么意思。”
“苏念珠,你给朕说清楚!你这不阴不阳的,到底要说什么?”
任凭陆棠桦在后头叫嚣,苏念珠始终没有回头看他,只一个劲的往外走,脚步很稳,表情却很凝重。
出了寝殿大门,周玳正守在门口。他看到苏念珠从里面出来,赶紧行礼道:“娘娘。”
苏念珠仰头看天,日落西山,晚霞漫天,如野焰焚烧,残晖层层如裂,碎似花光。映入眼帘的明明是绚丽多姿的美妙景色,心中涌出的却是抑制不住的悲伤怆色。
“娘娘……”周玳看到苏念珠的表情,忍不住想问,开口后又发现自己逾越了,赶紧闭上嘴。
“真是难办。”苏念珠幽幽叹息一声,“虽不知情,但亦无法逃脱罪责。杀人就是该要偿命的。”
“娘娘!”周玳惊了,“那孙天琊说不定只是在胡诌,您不能为了区区一件一年前的小事而,而动摇国之根本啊?”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你们这里没有这条律法吗?”苏念珠看向周玳的眸色有些冷,像浸着寒霜似得凉。
周玳看着这副模样的苏念珠,莫名有些心悸。他垂眸敛目,声音渐弱,“奴,奴才只是一个小小的太监,刑律之事确实不懂。”
“你不懂无碍,可作为一国之君,他该懂的。”苏念珠的视线穿透寝殿大门,直射入那张龙床之上。
入夜前,宫娥端了膳食来。
周玳提着食盒,轻手轻脚置到桌上,然后走到陆棠桦面前道:“陛下,该用晚膳了。”
陆棠桦抿唇,似无意又不耐烦道:“她呢?”
“谁?”周玳一脸懵懂。
陆棠桦斜睨他一眼,觉得这小太监平日里在那女人面前不是挺机灵的吗?怎么到他这就跟个木头桩子似得。
“陛下说的是皇后娘娘吧?”周玳反应过来,赶紧躬身道:“娘娘有事出去了。”
“朕没问她。”陆棠桦突然扬高声音,然后不屑一顾道:“是你偏要告诉朕的。”
周玳:……
“陛下,用膳吧。”
“不吃,什么狗吃食。”已经被苏念珠养叼了胃口的陆棠桦再也看不上宫里那些冷饭冷食了。
周玳听闻此话,也不勉强。他立在灯色下,左右环顾,见四周无人,才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与陆棠桦道:“奴才有一事,要告诉陛下。”
陆棠桦看他一眼,“说。”
周玳道:“是关于孙天琊的。”
一听到这个名字,陆棠桦就忍不住气哼哼。那女人不就是因为这个什么孙天琊的不给他做饭了嘛。
等一下!陆棠桦霍然瞪大眼,那女人不会又勾搭上这个什么孙天琊了吧?
“苏念珠是不是去找这个孙天琊了?”陆棠桦瞪着周玳,扭曲了脸,即使在如此充足的灯色下,周玳还是能看到他被气绿了的脸。
周玳赶紧解释,“娘娘确实是去找孙天琊了,不过这孙天琊并不是别人,就是沈太医,是一年前差点被陛下毒死在牢里的孙家嫡长子。”
陆棠桦皱眉,“朕没害过他家。”
居然还有这种误会,怪不得那沈烨要用毒药杀他呢。
周玳顿了顿,又道:“娘娘说,陛下虽不是主谋,但脱不得干系。”
“呵?”陆棠桦嗤笑一声,“她说有干系就有干系?就算有干系,那她想如何?跟这个什么孙天琊一起把朕杀了?”
周玳往后退一步,头埋得极低,“娘娘说,这件事情到了晚间陛下就会知道了。”
陆棠桦的面色陡然阴沉下来,“你到底是朕的太监还是苏念珠的太监?”
周玳跪地磕头,一脸诚恳道:“奴,奴才生是娘娘的人,死是陛下的鬼。”
陆棠桦:……去你妈的鬼!
白日里天气不错,到了晚间时温度骤然下降,外头竟还飘起了皑皑溯雪,落满了这红墙宫瓦,淹没了琉璃重檐的乾清宫。
寝殿内烧了地龙,并不冷。
苏念珠率先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男人,披着黑色的斗篷,带着兜帽,看不清脸。
陆棠桦眯眼,周身气氛骤冷。
周玳见状,赶紧躬身退到了殿外。
“怎么,如今都要带到寝殿里来玩了。”陆棠桦偏头,一副不屑的模样,言语间满是嘲弄。
黑斗篷男人一身雪水,濡湿前襟袍角。他踩着脚上的脏鞋子,径直走到龙床前,在金砖之上留下一排溜鲜明的乌黑脚印。
陆棠桦闻到一股除了冷寒之气的药草味。
孙天琊抬手,揭开头上的兜帽,露出那张清俊面容。
陆棠桦猜到了来人,他眯眼盯着面前的孙天琊,语气不善道:“你过来干什么?”
孙天琊看着陆棠桦,语气很淡,“自然是来报仇的。”异常平静的一句话,像是在说今晚这雪下的不错。可孙天琊浸满了暗色的眸中却蕴藏着无处掩藏和发泄的仇恨。
灯色下,孙天琊那张书生气十足的脸上竟也透出几许诡异暗色,他看着躺在自己面前的陆棠桦,眼角微微发红,情绪霍然激动起来,胸膛开始剧烈起伏。
他憋着一口气,一口被屠全家的怨怒之气。
常日里,这口气被压在心底,只待一个时机,只等一句话,只要一个机会,它就会被无限放大膨胀,像气球一样,到再也无法抑制的时候,“砰”的一声爆炸。
即使自己粉身碎骨,亦无畏无惧,只要出了心中那口悲怆恶气。
“今日,还要多谢皇后娘娘。”
孙天琊一边阴沉沉的说着话,一边从宽袖暗袋内取出一柄匕首。
那匕首显然是时常被人摩挲,匕柄非常光滑。也时常被人打磨,锋利无比,打磨痕迹明显。这柄匕首被孙天琊擦的干干净净,光可鉴人,那锐利的刀刃闪着寒光,照出孙天琊一半的脸。
竟被他胡言说对了!这女人居然真的带着人来杀他了!
陆棠桦咬牙,转头看向一脸平静之色站在一旁看戏,正缺一盘瓜子的苏念珠。
“苏念珠,这就是你的计划吗?这就是你的打算吗?”陆棠桦用力朝苏念珠的方向嘶吼。
他使劲想撑着身子动起来,可惜,不管他如何努力,他依旧是个瘫子,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也不管他如何声嘶力竭,站在他身边的苏念珠就像是一尊没有感情的玉人,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坨死物。
平静的美人轻启薄唇,语气一如既然的温和,“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呵,”陆棠桦冷笑一声,继而放声大笑,“哈哈哈哈!苏念珠,你好样的,好样的!”
苏念珠拢着宽袖,转头朝孙天琊道:“太脏,我就不看了。”话罢,苏念珠转身朝殿外去。
陆棠桦梗着脖子,双眸赤红,“苏念珠,今日你要是走出这个殿门,就别想再踏入一步!”
苏念珠充耳不闻,提裙抬脚,尤其把脚抬得高高的,像是在故意挑衅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