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珠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那种无力感再次袭来。她将救济国家的责任和大周百姓的性命扛到了肩膀上,回过头来却发现自己是无力承受的。
她高估了自己。
突然,一道男声从旁响起。
陆棠桦推着身下的轮椅出现在两人面前,他身形高大,一出现,就将洞口的光源堵住了一半。
“那你信朕吗?”
陆棠桦身为帝位,即使他是一个暴君,可他是一国之君,总有人愿意为他抛头颅洒热血,成为一个愚忠的人。
郝家就是这样的一户人家。
在郝鹭看到坐在轮椅上的陆棠桦时,神色一震,然后立刻单膝下跪,拱手行礼道:“陛下。”虽依旧是女声,但声音铿锵有力,甚至带上了一股肃穆的阴寒。不仅是表情,连姿势都与男子一模一样。
苏念珠这才恍惚想起来,郝鹭亦是跟随郝老将军上过战场的女子,怪不得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甚至于只是简简单单的一个眼神都与旁人不同。
不过……苏念珠有点呆,这是什么情况?
“起来吧。”陆棠桦的声音似是很烦躁,他单手撑住额头,抬眸看向郝鹭,“郝老将军怎么样了?”
郝鹭跪在地上的身形一晃。
假山石洞里很黑,郝鹭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团浓缩的黑墨。黑暗中,她的双眸咻然涨红,她的嗓音低了下去,说话的声音在断续间带上了一股哽咽,“父亲,已去世半月有余。”
郝鹭的头深深叩在地上,似乎要将自己陷入泥泞的淤泥之中,如此才能抑制住心中那股怅然而至的悲伤。
陆棠桦撑在额头上的手一滑,他霍然转头看向郝鹭,“你说什么?”
郝鹭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她说话时口中有热气而出,带着哭泣和喘气,氤氲了眼前视线,重复了一遍道:“父亲,已世半月有余。”
“朕没有听到消息……”陆棠桦喃喃道。
郝鹭按在淤泥里的手霍然抓紧,脏污的黑泥进入素白十指指缝,指尖深深抓地,像是不知疼痛。
“父亲说,兵权绝不能旁落他人之手,他生为大周人,死为大周魂,就算尸身腐烂,白骨森森,也要护住陛下的最后一份兵权。”
苏念珠站在陆棠桦身边,她的脸被灌入假山石洞的寒风吹得僵冷,几乎已经摆不出任何表情。可听到郝鹭这番话,她依旧忍不住红了眼眶,心中百感交集。
是为这位素未谋面,却令她深佩不已的老将。
苏念珠转头,看向陆棠桦,男人的眼眶亦是红的,可他的表情很冷,仿佛郝鹭说的那番话并不能十分触动他的心。
陆棠桦咽了咽喉咙,眼睫轻轻动了动,他说,“你先回去吧。”
“是。”郝鹭起身,没有看陆棠桦,径直转身离开。
她穿着袄裙的身子穿过假山石,在冷阳之中渐渐消失,徒留一地素白脚印。
陆棠桦身姿笔挺地坐在轮椅上,双手搭着扶手,整个人向前望,像是在看着什么,又不在看着什么。
苏念珠觉得男人的表情太淡漠,冷漠到令人觉得心寒。
这是一位为大周,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甚至连尸体都奉献给了国家的忠将!
陆棠桦一言不发,转动轮椅,似乎是准备回去了。
苏念珠霍然上前挡住他。
风很大,苏念珠细长黑亮的头发被吹散,贴在面颊之上,说话的时候直往喉咙口钻。
“陛下觉得如何?”
陆棠桦抬眸看她,依旧不说话,他的眼睛被风吹红,白色的部分渐渐印出鲜红色的血丝,然后是浅薄的,像冬日晨露一般,于叶片之中慢慢凝结而成的泪。
那泪从男人的眼眶之中滑落,顺着他的面颊往下淌。
有了一滴泪,后面的泪就根本止不住了。
陆棠桦像尊被冻僵的雕塑,他就那么看着苏念珠,那么哭。
他平日里是聒噪的,可哭起来的时候却一点声音都没有,连呼吸声都比平日里小了一倍。
那一瞬间,苏念珠的心被揪了起来。
她下意识伸手,抱住了陆棠桦。
男人的脸贴在她腹部,氤氲的泪水,呼出的热气浸润入她身上的袄裙。袄裙吸饱了男人的泪水变得滚烫,似乎要灼烧入苏念珠的肌肤。
男人开始发出声音,那种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像什么东西破坏的嘶哑的声音。很轻,刚刚出来就被风给吹散了。
可苏念珠还是听到了。
她觉得这像是任性的幼兽终于失去了大兽庇护而发出的,最后的嘶鸣。
又是夜,这次的夜与往常不同,寝殿内点燃了很多根白色的蜡烛,将整座寝殿照得恍若白日。
陆棠桦就坐在这些白蜡烛里,身上穿着白色的亵衣。他让周玳扶着,摆成跪姿。
他的腿没有力气,很难跪起来保持姿势。可陆棠桦就这样硬挺着,对着郝府方向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终于像是脱力一般摔到地上。
周玳想要去扶,却被苏念珠制止。
苏念珠自己上去,吃力的把陆棠桦从地上托抱起来,让他靠在了自己肩头。
肩头的力量很重,苏念珠需要单手撑在地上才能勉强支撑。
男人闷着头,披散的头发尽数遮盖住面容,苏念珠看不到他的表情。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哭,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郝老将军是我的第一位师傅,”男人的声音很哑,粘稠而粘连,像是张不开嘴,“我的武艺是他教授的。”
“我第一次上战场,也是他带我去的,他无数次救过我的命……”
苏念珠想,这一定是位父亲一样的人物。
“他素来身体极好,我怎么也想不到……”
苏念珠听到此话神色一顿,她垂眸问,“郝老将军是怎么死的?”
男人拽着她宽袖的手一紧,他猛然抬头看她。
苏念珠的表情很平静,她的手落到陆棠桦的头顶,轻轻摸了摸,然后重复了一遍问,“郝老将军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