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经历了一整个世纪那么漫长的等待。
天旋地转,时间轮回。
混沌之中,她似看到了许多人熟悉的脸。
这短短一生所遇见的一切喜怒哀乐,都以走马灯般的播放方式,在脑海里快进着。
她有些惶恐,外界的吵嚷越来越轻,自己的心跳声却越来越响。可是,她也能很明显地听到,心跳的节奏在渐渐变慢,直至停止。
原来这就是濒死的感觉吗?
她不知道,但却在这一刻,无比渴望着活下去。
那就要挣扎!
身体很轻,像要随风而去,她拼命伸出手,试探着去抓些什么东西,来支撑不屈的念想。只是,哪怕已拼尽了全力,也没有任何效果。
很奇怪的是,她看到了自己。
看到自己安安静静地躺着,面色煞白,脸上还罩着供氧装置,旁边的监护仪里,心率与血压的蓝绿色曲线,正趋于笔直。
她微怔,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惊慌!
就好像已经被宣告了死亡,却还固执地不愿离开,任凭灵魂在病房里来回游荡,悲怆,且苍凉。
如果我死了,爸爸怎么办?哥哥怎么办?他们会难过、会哭、会想念我一辈子吗?
如果我死了,那……韩誉又该怎么办?
终究没有逃过天灾,再多不甘,也只得合着血泪,一起往肚子里咽。
能感觉到晶莹的泪珠从侧颊滑落,她抬手,指尖触及肌肤,却并没有沾染到一丝湿润。
铺天盖地般的绝望,比独自被埋在废墟之下,更让人哀伤。
她忍不住哭喊起来,起初还是小小的、轻轻的哽咽与抽泣,到后来,成了撕心裂肺的不舍。
如同年幼时孤零零滞留在学校,满心期盼着父母来接自己回家,然后听到其他小朋友的家长开玩笑说:爸爸妈妈不要你了噢。
那时候,整颗心都会被揪紧,疼得令人窒息。
她嚎啕大哭,仿佛自己真的被父母所抛弃,哭到眼前发黑,喘不上气来。
后来哥哥就把自己用力地搂进怀里,再冲那群小朋友的家长恨恨道:不许欺负我妹妹!
她哭得很伤心,哥哥怎么哄都没有用。
可现在她也在哭啊,能哄她的人,为什么不在呢?
还是说,他们一直在,只是自己看不到了?
心口里的疼忽然一下子蔓延开,在四肢百骸流窜,她彻底慌了,不顾形象地大吼大叫,喉咙里艰难地发出无法辨明词义的单音节字眼。
下一秒——
两只手被死死攥住,力气之大,仿佛生怕自己一松开,眼前的女孩就会突然消失。
“唐夏!”
少年的嗓音里,透着焦急、紧张与担忧。
女孩身子一颤,胸腔里似涌入一股暖流,烧得她瞬间一个激灵!
睫毛轻扇,虚弱,且疲惫。
她看到一只白皙精致的手搭在自己眼角,正控制不住地颤动。
入目,是韩誉憔悴得没有任何血色的容颜。
“韩……”唐夏开口,声音又低又哑,却被氧气罩给阻隔。
明明视线模糊,可她反而清楚地看到,韩誉笑了。
“嘘,”他轻抚着女孩的脸颊,一点一点将她眼尾处的泪珠给拂去,语调温柔,“我在,别怕,你别怕。”
唐夏瞬间眼眶一红。
分明……是他在害怕啊……
她能明显感受到,少年修长的五指不停抖动,仿佛在摸着一样稀世珍宝,担心自己伤了她一丝一毫。
病房里静悄悄,窗帘拉得严实,屋内又没开灯,韩誉的身型轮廓带了点淡淡的深灰色光晕。
唐夏抬了抬手指。
他立马握紧,熬红的眸底,血丝遍布。
“疼不疼?我让医生过来看看,好吗?”像哄着孩子一般,少年将脸颊贴在她手背,低低呢喃。
女孩用指甲挠了挠韩誉掌心。
她刚清醒,浑身都似被抽空,光是这一个动作,就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不疼……”
两个字,在唐夏齿缝间流转,很轻,很坚定。
韩誉吸吸鼻子,黑曜石般的瞳仁里,刹那间就被湿润所覆盖。
满是心疼。
唐夏僵硬地扭了扭脖子,看到天花板上的吊灯、风扇和角落的空调。
太好了。
这些东西,以及身旁的韩誉,都是真实的。
她,还活着。
女孩眸中含了泪,悲切的情绪涌上心头,又变成了无尽的庆幸,“我……”一个字哽在喉间,牵起唇侧淡而深情的笑。
韩誉俯下身子,不敢将重量压在唐夏上面,只抓着她的手放到自己胸膛处,让女孩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
随即,少年摸了摸她柔软的秀发,轻轻拥人入怀。
“我爱你。”他道。
唐夏脊背一颤。
韩誉笑了,下巴虚虚搁在唐夏肩窝,闭眼听着她缓慢的呼吸声。
真高兴,老天还给了他亲口说出这句话的机会。
“如果晚一点,是不是你就再也听不到了呢?”
少年嗓音喑哑,夹杂着微不可辨的哭音。
唐夏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下来。
而后,她听到韩誉一遍一遍不停重复着——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就好像真的害怕她再也不能听到,所以他不知疲倦,唇齿间反复念叨着着三个字。
韩誉每说一次,唐夏就落一次泪。
到最后,泪水染湿了枕头,也染湿了少年贴在她耳鬓处的黑发。
夜幕渐垂,医院走廊里的照明灯亮起,透过病房门上一块窄窄的玻璃直直射来,在地面画开一道刺眼的折线。
门口,两个男人倚着墙壁,相视一笑。
笑容疲惫,却又知足。
“爸,虽说我应该高兴的,小夏找了这么好的一个男朋友,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唐绚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开封,递给对面的唐之海。
后者没接。
这个素来温文尔雅的男人,不复之前的斯文、从容,他眼眶深陷,眼袋颇重,头发凌乱,胡渣青黑。
刚好有护士迎面走来,唐绚耸耸肩,悻悻塞回口袋。
“小伙子叫什么?”唐之海突然问。
“嗯?”唐绚一愣,忽而笑道,“之前不是跟你提过吗?韩誉,叫韩誉。”
唐之海“噢”了一声,若有所思。
一个月后。
唐夏顺利出院。
出院那天,是个艳阳日,父亲开了车,接她回家。
南大被夷为平地,校区需要重建,而全校近三万名师生,从地震中脱险的,却不到二分之一。
唐夏就这样,“毕业”了。
“小夏,回去后,想吃点什么?”
唐之海一边开车,一边透过后视镜温柔地询问。
女孩抱着怀里的书包。
皱皱的,黑黑的,上面沾满了一层脏兮兮的泥土,背面的地方,更是破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而肩带处,染上的血迹已经发黑,结成厚厚的血痂,无端显得狰狞。
这是她的书包。
地震发生时,书包一半被垫在身下,还有一半,裹着自己的右肩。
所以楼板断裂处压下来,刺穿了书包,后又刺穿了她的肌肤。
不得不说,唐夏的确很幸运。
否则按照医生说的,这胳膊十有得废掉,哪会像现在,只需要挂一段时间绷带。
“小夏?”
没等到女孩回答,唐之海试探着继续问。
唐夏脑袋靠着车窗,神情恍惚。
她真的……幸运得令人嫉妒。
前几天,南城罹难者家属在医院外头排起了长龙。唐夏趴在窗台上看,看着看着,泪水就浸湿了衣袖。
楼下哭声,几欲冲天。
那何止是一场认尸,那简直就是一场腌心之灾。
有的人,死在地震里。
而有的人,将死在经年的回忆里。
韩誉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唐夏。她身子弱,走多了就腿软,却固执地要下去。少年没办法,只能问护士借了轮椅,陪她一起到了医院大厅。
厅外,一对对脸上写着浓重悲怆的父母,齐齐将目光投向唐夏。
仿佛透过她,看到了自己的儿女。
女孩不忍,红着眼圈站起,在韩誉的搀扶下,颤巍巍往前走。
人群里有人泣不成声地喊了句:“夏夏啊……”
唐夏寻着声音慢慢过去。
一个月前还笑容满面地带着地方特产来宿舍看她们几个人的中年男女,此刻,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丁叶晗的妈妈紧紧抓住唐夏的胳膊,血红血红的眸底,倒映着女孩同样悲痛的神情。
“阿姨没有女儿了……阿姨没有女儿了……”
旁边的男人揽着丁母,脸上写着如出一辙的苦楚。
眼睛已哭到干涩,再流不出任何泪来。
唐夏搭上女人的手背,感受到一股透彻心扉的冰凉。
她的话,像一把利刃,生生割开了那道伤疤,在现实面前越发鲜血淋漓。
为什么说唐夏幸运得令人嫉妒?
就是因为,整个宿舍,只有她一人,活了下来。
高晓蕾的母亲在听闻女儿噩耗时,心脏病突发进了抢救室,张芹的父亲慌慌张张往南大赶,车子追了尾,两腿受了伤。
只有丁叶晗的父母安全到达了医院,却在入口处经历了一次比灾难还可怕的炼狱。
唐夏说不出话来,低头,泪水凝结成珠,啪嗒啪嗒往地上掉。
他们最终还是带走了孩子的尸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