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1 / 2)

孔雀开屏鎏金铜灯投射点点光芒,驱散了夏暄长久以来的冷淡、隐忧和警惕。

晴容以鹦鹉喙叼着笔,愣愣与之对视。

有那么一刹那,她几近怀疑眼前所见,真的只是梦。

他朗目倒影亮晶晶的烛火宛若星河坠落,是发自内心的喜悦,抑或是她眼花缭乱所致?

她心底澎湃的热潮如逆流而上,源自臣下对主上的敬仰感激,抑或女子对男子的仰慕?

似乎从画院内的指尖相触起,心已不自觉动了,遭她狠狠压下;其后化身为鹤,伴他立于高阁之巅,共赏落霞,她的心逐渐被某些诡秘念头侵蚀;再到他冒充东宫卫私访,请她清点香料走私案物料,她只犹豫了极短时间;夜返行宫的惊心动魄,她庆幸与他共同承受,感念他不离不弃的扶携。

可到后来十指交缠抚摸受伤花豹、书阁“避险”的亲密拥抱……她无力抗拒“跌坠”感,强行逼迫自己悬崖勒马。

如今,缰绳随时断裂,如烈马奔腾的心,怕是收不住了。

历经诸多波折,他们能否回到“叔嫂”应有的位置?

夏暄笑而以手指轻点呆鹦鹉的脑门,取下那支笔,顺势为“花儿”补了枝蔓。

晴容勉强回过神,跳至墨池,以爪底印墨,扑回纸上时,积极沿着他所画枝条,呈八字脚来回踩印,为画作添加“叶片”。

这是继初次穿成小狸猫之后,她和太子再次“联手”作画,尽管因身体局限而笔法朴拙稚嫩,却是她主动所绘。

夏暄无疑惊喜到无以复加的境地,等待浓墨风干时,将她捧在手心,用湿丝帕细细清理掉爪纹间的墨迹。

晴容乖巧得不似初来乍到的鸟儿,仿佛完全信赖,任由他摆弄。

颊畔两坨橘红,很好地诠释了她的羞涩。

这一夜,她静静陪太子完成那幅“豹女争宠图”,遗憾画上女子的面容被青丝覆盖,只露小巧樱唇,无从辨别是何人。

应该……与她无关吧?

夏暄兴致勃勃,捧出两盒黑白玛瑙棋子,和她玩起“落子”游戏。

晴容不善博弈,只管将白子一颗颗排开,偶尔故意捣乱他的黑子,逗得他开怀大笑。

她歪着小脑袋端量,头一回发现,原来太子殿下也拥有如此灿烂爽朗的笑容。

如若能透过属于她本人的眼睛,去捕捉他纯粹的笑,必将更激动人心。

夜静更深,晴容以打哈欠的方式,提醒太子——宝宝困了,是时候就寝。

夏暄将她送回铜鸟架上,亲自捧回寝宫,沿途不忘逗引。

晴容唯恐言多必失,单调重复他所言。

虽非初次“侍寝”,亦知不外乎安静在房中呆上一夜,但瞥见他自行解下玉带、退去月白素缎直身,她终究耐不住羞怯,仓皇闭目,假意打盹儿。

···

大宣承袭古制,按照四时将田猎分为春蒐、夏苗、秋獮、冬狩,场和目的各有不同。

禁军早已提前驻进,以帷帐、幔城、网城建造御营,以便监国储君处理政务;又设连帐筑内外城和仅供皇族专属的看城,供宗亲和官员居住或观赏。

狩猎前夕,他们分作两翼,撒开三四十里范围,合拢后缩小包围圈,修筑重围,将大量野兽圈禁其中,以备狩猎之用。

是日清早,众人从行宫迁移至御营安顿。

巳时,夏暄改换戎装,陪同惠帝,乘舆至看城,先整顿布围队伍、视察军纪,再核清围内动物数量。

晴容虽喜骑射,但自从屡次入眠后成为动物、体验过艰辛痛苦,她不忍再滥杀无辜,是以如常穿着赤月国礼服,随夏皙等人候立台下。

听闻统领朗声宣读“大小兽类数量超过三千”,再计算林地面积、野兽种类、参加人数,她心惊胆寒——密集至斯,等于随意射杀,哪有狩猎乐趣?

以她的尴尬身份,只需低调陪伴嘉月公主即可,本不该多嘴多舌;但要是眼睁睁看上千飞禽走兽惨死,难免焦心。

趁禀报未结束,晴容悄声询问夏皙:“公主,往年狩猎一向这般盛大隆重?”

夏皙摇头:“好些年没在保翠山举办春蒐,近年陛下龙体欠安,哥哥刚担任储君半年,兴许上下皆有心将扩大盛宴,故而将囤积猛兽全数圈来。”

“可这……”晴容面露忧色,“不妥。”

夏暄立于御座旁,转目睨向妹妹与九公主:“二位有话?”

二人互望一眼,夏皙窘然而笑,正欲敷衍过去,晴容却怀疑夏暄另有深意,忙踏出半步,盈盈施礼。

“小九私以为,围内野兽数目和稠密程度,超出既定比例,还望殿下斟酌。”

她一贯以病弱姿态示人,从不多话,此际骤然发声,教余人既惊且奇。

统筹官员们神色凝滞,没敢吭声;一旁摩拳擦掌、准备大展神威的两位皇叔则明显不悦。

“赤月国九公主初临大宣,第一次赴行宫,作此判断,未免草率!”

“正是!什么时候轮到小国公主干涉我大宣事务?本王大老远从藩地赶来奔龙山,就为猎白虎!”

晴容明知此举“多管闲事”,但既然开了口,没理由退缩。

悄然抬目凝向夏暄,见他目光有一瞬忸怩,随后微略颔首,似带鼓励,她深吸一口气,清音朗朗。

“诸位且听我一言,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贺若家本为大宣属国,小九为人臣子,以犯颜纳说为忠,求陛下圣察。”

惠帝闻言舒颜,示意她继续。

晴容温声道:“陛下,蒐,择也。禽兽怀妊未著,蒐而取之,为达自然平衡。但若即便已放脱无孕之兽,这三千之数仍旧过甚,尤其统领上报的品类中包含罕见珍禽,虎狼豹熊等猛兽一旦捕杀过度,反倒会滋长影响农田庄稼、村落畜牧的小禽小兽。”

“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仁者爱万物,而智者备祸于未形,仁智兼备,方可为国。小九斗胆,恳请陛下将狩猎之道回归野练、强健体魄、调节动物种群分布等本质,切勿一味多求稀,更勿以滥杀多戮为胜。”

她言辞恳切,容貌清丽,体态娴雅,端的是一国公主的湛湛风华。

此言得到魏王、嘉月公主和驸马的附和。

惠帝转头目视夏暄:“太子意下如何?”

“回陛下,臣认为,九公主言之有理。”

夏暄唇角微勾。

他原本没打算大张旗鼓,偏生负责春蒐事宜的官员有意讨好,层层命令下达,不光将山野走兽数尽圈来,还令百姓提前猎取,放生至场内,导致狩猎规模扩大了两倍不止。

正愁如何缓和平息事件,九公主同样注意到了不妥,且勇于提出质疑,令他倍感惊讶欢喜。

这点,于她的处境而言,实属可贵。

此前,夏暄一度误会,她为花豹疗伤是为讨他欢心;此番听她仗义执言,再对应她曾有过收养雪豹、放归山林等举措,方知她真心爱惜野生禽类与兽类。

恍惚间,自幼不被理解的孤寂寻获了寄托,如有魂灵互通交叠之感。

他索性顺水推舟,让小姑娘展现干练果敢的一面。

“殿下,难得盛会,何不尽兴?”正值壮年、五大三粗的四皇叔仍不甘心。

夏暄笑道:“若随处可见珍禽异兽,如何凸显四叔的神妙骑术、精准箭法?”

四皇叔一愣:“殿下英明。”

当下,夏暄传令,“网开一面”,以利繁殖。

晴容浅笑谢恩,眉眼难掩真心实意的感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