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吞吞地走完宦者署前的宫道,急风渐渐也歇了。
薄暮轻垂的皇城上空,绰绰约约地升起一弯弦月。
阮木蘅驻足仰望,月光孤瘦沉郁,危危地坠在宫墙上头,仿若被拖拽住了一样,不由惆怅地叹了一口气,换一手拎酒罐子,提脚继续往前走。
走了半程,快要往左边岔路口转时,前头半寐的夜色中,却悠悠然行来圣驾的队列。
阮木蘅正当路口,又不好撒腿就跑,只得慌忙退至路边暗处,垂头侍立。
御驾缓缓走过,里头景鸾辞正好因为朝堂之事和皇太后争执了一番,从寿安宫填了满肚子气回来,烦闷得不行,信手挑开帏帘,恰恰地与以为逃过一遭而庆幸抬起头的阮木蘅看了个对眼。
阮木蘅望着他们来的方向,用脚趾头都猜得到是从哪里来,不由暗叹自己霉运连连,鸵鸟似的再次深深地垂下头,希冀他们一刻不停地赶快过去。
那轿子却不如她意,堪堪在她前头停下来,让她一顿好找的周昙在一旁掀开门帘,景鸾辞那张如冰冻三尺的寒脸便出现在她眼中。
却也没有太多愠色,只上下刮了她两眼,说,“你拎着个酒罐子在这儿晃悠什么?”
阮木蘅一时心虚,这里和东花园相去甚远,又已经是相反方向,跟他撒和宁芄兰那一套谎,显然不现实,便支支吾吾半晌没说出一句利索的话。
景鸾辞当下就起疑,“一向嘴巴伶俐直接得很,堵人最有一套,怎么哑巴了?你到底在这儿干什么?”
阮木蘅索性一闭眼,心一横,说,“奴婢去岁酿了桂花酒,正好早春时间味道最醇正,便想着去宣和宫送给皇上,不想宫中无人,就自行回来了。”
一席话听到景鸾辞愣住,太阳打西北边出来了,阮木蘅竟然会给他送东西,疑心了一会儿,她来的前头却的确除了内务省、宣和宫以及一些偏殿,就没什么人了,好像也说得过去,不免有些莫名的喜意从心底升起来。
口中语气便软了三分,别扭地道,“既然是送给朕的,那便呈上来吧。”
阮木蘅头皮一麻,上前两步欲交给一脸狐疑的周昙,又听得里头说,“自己送进来。”
那便是进御辇的意思了!
阮木蘅迟疑了片刻,由周昙再打高了帘子钻进去,甫一入,那轿子却突然升起来,身子控制不住往前一扑,正好抱着酒坛子落入面前人的怀抱。
四目再次相对,阮木蘅脸上尴尬,忙在景鸾辞颇有意味的笑意中坐到一旁。
在皇宫中,正经的帝辇是怎么样都不能与天下第二人同乘的,即便是皇后皇贵妃,即便有特旨,都要掂量两三分,这种突然逾矩的行为,让阮木蘅一路坐立不安到宣和宫下了轿。
下了轿,景鸾辞也未放她走,进了暖阁招呼宫女在窗前摆出案桌、佐酒点心和酒杯酒器,便命她斟酒。
自酿的花酒,容易浮酒渣,阮木蘅跪坐在案几前,拿了酒筛子先仔细地过滤一遍,再缓缓倒入酒瓶中,慢慢地摇晃,将陈气和异味发散出来。
景鸾辞歪靠在窗前,眼睛漫不经心地向她笼去。
天气转暖,她穿的是薄料的黛色春衫,质地轻盈而服帖地熨在身上,将轮廓勾勒得玲珑凹凸,微微俯首轻柔地斟酒时,那前襟处微微张开,露出前面一片煞人的雪白和微深的沟壑。
什么时候那干瘪的丫头也长成这般了?!
景鸾辞喉头不禁滚动了一下,酒还未下肚,就有些燥热起来。
阮木蘅抬起翅色的睫毛,将酒杯呈到跟前,周昙忙持着银匙过来察验,却被一只手挡住。
“她有本事做什么?”
景鸾辞不甚在意地端起酒杯,酒色仿若陈茶,微微淡黄,扑出的酒气却很清冽,入口有涩甜的味道,下肚又烧起来。
他饮了满杯,微微一诧道,“平日里看着糙里糙气的,从不知道你还会酿酒?”
阮木蘅在案桌前一如既往跪坐得恭顺,但从入了轿子到现在心里一直犯嘀咕,照理说景鸾辞从寿安宫见了皇太后出来,再见到她,应该生吞了她才对,怎么这般好颜色?
忍不住抬眼望向被酒气烘托得温润的人,回道,“奴婢父亲好酒,以前不管在军中还是在家里总是杯酒不离身,母亲便专门为她请了在府中酿酒的师傅,奴婢从小浸淫,常常跟酒娘混在一起,便学了几招。”
这些是前事的前事了!
“朕倒没听你说过这些,没记错的话,阮灼在建隆六年前是在西河做刺使,后来才提到京城做了都指挥使,你说的家中便是西河故郡吧?”
景鸾辞杯酒下肚,反而跟她说话随意起来,示意周昙将阮木蘅的杯子斟上说,“西河往西过浊河,近凉州就是西北大漠了,风光应当与江北中原大不一样。”
“是大不同,一年中夏短秋冬长,一过八月草木开始凋落,苍凉的日子比盛夏葱茏的时候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