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十月一过,丹岐大雪封山。
山中风雪猛烈,山路冰凌四布,积雪过膝。
若有猎户胆敢在茫茫雪山中逗留,不是被围困在山中饿死冻死,就是被山中矫捷的雪豹撕成碎片,变作野兽入冬的填粮。
所以秋猎的猎户一定会赶在岁寒雪来临前下山,将打到的兽皮兽药以相对较低一点儿的价钱卖给丹岐县内收购的商户,不论多少,都赚得入冬到来年过春的钱。
廖方兄弟几人因为今年异常的秋雨,下山时间晚了,好不容易赶上收购的最后一趟儿,却在交货时,被巡肆的市卒莫名其妙扭送到县衙关押起来。
由市卒、县尉轮番审问后,连日里又从郢都来了个穿蓝色武服佩羽剑的年青人,看着挺贵重的,才入监室来,就慌得县尉和一干狱吏连连跪倒请安,一开口问的话却和先头的人别无二致,让人摸不着头脑。
廖方按捺下心中的烦躁,在被问到他交货时和皮货商人说了什么时,垂首将说了好几遍的话再次复述道,
“……小民跟那皮货商人说山中有女子,冬雪将至都未下山,要么被冻在山里,要么是山妖变的,在深山中可以来去自如而不惧风雪。”
廖方眼里这个锦服佩剑的青年,却是奉命在外搜查阮木蘅下落的裴轻予,听得廖方如此陈述后,扫了眼那点头哈腰的县尉,沉吟片刻后接着问道,
“你是何时何地见着那个女子的?”
“在丹岐山往东五十里的连山山脉,雁山山腰那个山神庙里,估摸是在九月十多日的时候。”
廖方流畅地对答着,抬眼见裴轻予郑重的神色,忙又补一句,“当是九月十七日,那一日我们兄弟五人正好从廖家庄上山来,才打了几只鸟,便被风雨堵到破庙里,正好就碰到了那个姑娘。”
“那姑娘什么模样?”裴轻予稍微一惊,接着问道。
“身材不高不矮,穿着一件黑色的大宽袍风衣,看着像男人的款式,脸,脸很白……”他使劲儿地回忆着,忽想起那寒夜里充满湿气的眼睛,道,“眼睛很漂亮,是圆长的杏眼,看着单纯,又,又媚气……”
他说到后面有点不好意思。
裴轻予从袖中掏出一个画轴,展开到他面前,“长的像不像这个样子?”
廖方才见画上那眼睛,立马点头,“对对,就是她,忒认生了,我们兄弟几个见她可怜给她吃的,还不理呢!”
裴轻予威严的眼中终于现出一丝惊喜,“看到她往哪里去了吗?”
廖方和其他几人相顾了几眼,答道,“我们也没和她搭上话,估摸看着是往东去了,那条山路去向不是徽州,便是定州,她那么大包袱,路又赶的那么急,应当是去投奔谁的吧。”
裴轻予慢慢舒了一口气,铁板似的脸微末地笑了笑,朝县尉道,“大人的功劳,我先给您记上了,若找到人,再向上头给您要赏。”
丹岐地势高,入冬则欲雪,而多丘陵的枫桥镇一带,山涧间树木才将将枯黄,溪水边的草木仍旧挂红滴绿,绿带般蜿蜒着从苍黄的丘陵中流淌开去。
阮木蘅跟杜清醁采了两三次酒曲药草,已能快速地在溪水边各种杂草中找到结着红穗子的辣蓼,并熟练地用镰刀齐根干干净净地割下来。
辣蓼徒手触碰会辣手,小觞儿调皮,揪了几绺红穗后,小小的巴掌全是一片红斑,吭哧吭哧跑过来,“清哥,我,我……我的手疼,又辣又麻的……”
说着小小男子汉的脸上满是泪痕。
阮木蘅看着手肿老高,嘻嘻笑道,“又辣又麻的,撒两把盐,剁了下酒,肯定好吃。”
惹得小觞儿呜哇一声哭出来,又被阮木蘅奚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怎么天天哭,羞不羞,你清哥小时候就从来不哭。”
他便使劲儿瘪起嘴,像鱼一样鼓着脸憋住声。
阮木蘅不禁哈哈大笑掐他的脸。
而杜清醁此时便一声不吭地拉起他的手,细心地吹着擦药膏,哄着他到别处玩。
可没多久,小觞儿又会因为抓蚂蚱刺破了手指,或者在洼畦里摔了满身泥巴,哭上一通,他便再接着耐心地安慰,最后索性拿着镰刀,背着篓子,边割草边小心地跟着他后头跑。
这个沉默木讷的男人好似将所有的柔情都给了跟他一点儿血缘关系都没有的小觞儿。
先前听杜酒娘说,原来小觞儿是枫桥镇上一个乡野郎中的儿子,大概四年前夏天,杜清醁和那郎中一起去山里采药,正好碰到了暴雨洪汛,两人不幸坠入陡峭的山涧洪流中,杜清醁身手敏捷,攀住了岩壁活了下来,而那郎中不幸被大水冲走,尸骨无存。
之后,无父无母的小觞儿便成了杜家的孩子。
这是谣传的版本,细致的内情却是大相径庭。
实际上坠入山涧的只有那郎中,攀在岩壁上的也是那郎中,杜清醁害怕被汹涌的泥流卷入,便眼睁睁在险壁上看着郎中力气不济,被洪水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