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黑未黑时,八名为一拨的守卫踏着咯吱咯吱的碎雪从门监院出来,到玄胜门与白日的守卫进行交接值夜。
大概到了戌时两刻,掌门监拿了钥匙锁头出来,将厚重的铜门锁上,静候到亥时,掌管皇宫城门所有钥匙的司钥长巡来,检查城门的锁具以及收缴钥匙。
在此下钥之后,入夜再有人出入城门非得层层上报,一直上请到宣和宫,得了批准才能按令开门。
阮木蘅观察了几日,大致已摸清玄胜门的城门开闭和戒备制度,心中越是沉重。
虽然玄胜门相较其他城门守卫数量要少些,换班也松懈一些,但若想在落锁前寻到空隙,几乎不可能。
她脚步发沉地趁着夜色回住处,脑中想着事,思绪繁乱地遁着黑暗走,没注意到旁边事物,才要进门,猛地被伸出来的一双手扯住,拽进旁边的角落里。
阮木蘅大惊,宫里也常有得罪人悄无声息被蒙着麻布拖去收拾的,慌乱间正要挣扎,忽听得扯着她的人道,“阮姑姑,是我,阿盏。”
风箱似的地在她耳边呼吸两声,“宁将军现在还在等你,您好歹去见一面罢?您若不去,他指不定要等上一夜,有什么话还是当面说的好,怎么着宁将军还是要听您的话的。”
角落里很黑,雪光照映下,她转头只见阿盏骨碌碌发亮的眼睛,不得已点了点头。
阿盏在黑暗中咧开嘴露出白白的牙齿,“跟我来,委屈阮大人多走两步了。”
她跟着阿盏捡着宫檐间的小道走,一直七拐八拐绕到浣衣局后墙,几乎与外宫墙拈连处,有一黑色长影立在树丛边短檐下。
阮木蘅略有迟疑,在丈远处驻足。
宁云涧模糊的轮廓一晃,从暗处走出,不甚清楚的脸色可以看出欣喜,探手捉住她,温声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她原本要挣开,可一触手便是如霜的冰凉,堂堂云麾将军,郢都贵女争相追捧炙手可热的人,却因她瑟瑟在这潮湿阴暗处,终究不忍心,默叹一声,轻轻道,“你想要怎么做?”
“你答应了?”宁云涧温嬉一笑,简明地道,“我去求太后下懿旨赐婚。”
怕她出口反驳,柔声接着道,“萧太后一直都想扶持萧氏一族,涉入朝堂,福荫子孙,却因景鸾辞的厌恶,不得入其门,反而使萧氏在朝中地位日益岌岌可危,萧家一派子孙几乎已被排在朝堂中心之外……”
“所以你要以加入太后派系,替她扶持萧氏为条件?”阮木蘅心中如滚石猛地一坠。
宁云涧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沉闷冰冷地笑了笑,“总之,朝堂上不可能独身,宁家总要选一个立场的,不是萧氏,便是卫氏、赫氏,既然都是供人驱驰,倾向萧氏也没什么。”
他说着却隐隐有愤恨和无奈,朗朗将才,胸中有清空皓月的人,除了为家为国,为苍生百姓外,怎么甘心被利益裹挟。
她心中酸涩异常,“太后她终究年岁过百,总会……到时……”大不敬的话忍了忍,“景鸾辞不是昏君,你若专心效力于他,宁家………”
最终又一停,化为叹息,“何必做到这个地步,你有锦绣前程,又有抱负,何必折翼为我……”
“我甘愿。”宁云涧清朗地一笑,面色完全柔和下来。
阮木蘅左臂上有一道长疤,那是小时有一次他偷了家中御赐的宝剑出去耍,与人斗殴时,她替他挡剑留下的。
她还记得他血淋淋地抱着她回家,怕到发抖,怕她受伤死了,也怕父亲责罚,她疼得冷汗淋漓却在父亲面前揽下了所有的罪责,说是她贪玩自己将剑偷出去的,又不小心将自己割伤了。
后来他问她为什么要替他顶罪,她笑眯眯地舞了舞绑得纺锤似的手臂,张大琉璃似的眼睛,声如脆玉地说,“我都已经受伤了,宁伯伯不舍得罚我,两人被骂,不如一人被骂啊,这你都算不清楚?!”
他喜欢她,喜欢她乐观,坚强,能忍,也喜欢她聪明澄澈,他喜欢她曾经蓬勃的生命力,也喜欢现在对宿命对抗的那一股狠劲儿。
所以他不能看着她独自挣扎,却什么都不做。
阮木蘅沉默下来,好一会儿,轻若无声地道,“你甘愿?那你可知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不再是从前你印象中单纯的小姑娘,也没有你幻想的那么好,我是……”
胸中仿若有骨刺横着,说话时隐隐扯着,她长吸气,更轻地道,“我杀过人,手上不止一条命……宫正司里所有死掉的人都有我的一份,所有的极刑都由我指使……执行过极刑的人……见过人的各种死法的人,你说身体里还会淌着热血吗?还是你要千方百计救出去的人吗?”
宁云涧面无血色,“那不是出自你的本愿,不得已而为之。”
阮木蘅迎面直视着他,看着他脸色发白,幽长地顿住,她想接着说她已非完璧,她不可能嫁给他,想说她对他并非男女之情,却看着他因为她刚刚的话搅起的某一种痛意,没法再以这句粉碎他。
“你若决心这么做,答应我一事。”她终于道,“若有万一的可能,我从宫中赐到府上,我亦只做妾,且是无名无分的妾,之后你便放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