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七岁时曾照顾过她的保姆阿姨。她仍是隋穗时,最喜欢的保姆阿姨。
她忘记了她的名字,可是仍然记得她的样子。
朝月招手,看着自己可爱的女儿,微笑道:“岁岁,妈妈没事,你不用担心。”
岁岁略微有些颤抖。
是内疚。
她怎么好意思告诉她最喜欢的保姆阿姨,她不是岁岁,她是她曾悉心照顾过的隋穗?
许久。
她低下脑袋,声音细细小小,自言自语:“我一定会照顾好你。”她不习惯唤母亲,因为她从小就没有母亲,犹豫半天后才挤出一个称呼:“妈妈。”
朝月伸手握住她:“岁岁,傻孩子,你已经将妈妈照顾得很好。”她眼神呆滞,想到什么,苦笑:“我真希望昨天的手术失败,你不该被我拖累,你该有自由身。”
岁岁更加愧疚。
当年保姆阿姨不告而别,她是个小孩,没有能力寻人,后来长大了,拜托连夏生去寻,为当年的一点子温暖,想要给予保姆阿姨经济上的帮助,寻了几次没有寻到,也就渐渐忘了。
不曾想,兜兜转转,她竟变成了保姆阿姨的女儿。
原来的岁岁哪去了,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现在她就是岁岁。厚颜无耻也好,贪心胆小也罢,总之在情况未曾明朗之前,她绝不会告诉任何人,她是隋穗,被称为南城之宝的隋穗。
“妈妈,别说傻话,治好了你,我才有自由。”
岁岁是张白纸,什么都没有的白纸,一如她现在。她自信得很,很快便以岁岁式的口吻哄好朝月,她伏在朝月病床边,毫无伪装,只有真情。
作为隋穗时,她对于母亲的概念,便是她的保姆阿姨。
她十分乐意做她真正的女儿。这也算是历经劫难后的一件好事。
母女交谈的时间愉快而短暂,虽有无助,但总归存了希望,活着便是最大的希望。
离开前,她将请了医生的事告诉朝月,朝月很是惊讶,岁岁自知不能邀功,将功劳推到易丽身上:“是易姨请出来的。”
朝月:“欠你易姨的,我八辈子都还不清。”
岁岁眨眨眼:“我和妈妈对半分,一人还她四辈子。”
朝月笑了笑。
护士开始扎针,岁岁合上门。
从病房长廊走出去,太阳明晃晃,白得刺眼。
日光之下无新事。
她身上尽是新事。
有谁能够回到十八岁,虽然是别人的十八岁。往乐观的方向想,人人都渴望返老还童,她有着十八岁的身子,二十六岁的阅历,多好。就一点,心性方面,她没什么底气。
曾经她要什么有什么,任性妄为,熟人笑她是三岁小孩。
现在,形势摆在眼前,她不能再做三岁小孩。
问题再难,也得从头理清。当务之急第一件事,便是生存。
托易丽的福,朝月的医疗费用无需她操心,但人情债不能欠一辈子,她有手有脚,日后总得想个法子还债。
现在这个社会,文凭不抵用,但没有文凭,却是寸步难行。岁岁将自己的记忆整理一遍,易丽送她上的大学,刚开学一个月,是北城的电影学院,漂亮女孩的最佳去处。
她也曾上过电影学院,南城的电影学院,赫赫有名,与北城的这个并称南北双剑,开学半年,便退了学,改学了艺术欣赏。念了两年书,忽地想学被人当明星,资源送到她面前,她通通推掉,跑去唱歌。
她有副好嗓子,老天爷赏饭吃,一夜爆红,粉丝无数。
有时候她自己都纳闷,哪里就能那么疯狂地追捧一个人?不管她做什么说什么,皆能捏出一万种理由夸。
她生性懒惰,唱了几年,懒得再唱,世界各地到处旅游购物看秀,纽约住一星期,伦敦住一星期,有时候躲到豪华游轮,听九十岁的老太太聊男人,扬帆起航,谁也找不到她。
岁岁叹口气。
想那些做什么,想也没有用。
她走到太阳底下,温暖的光触上肌肤,岁岁闷了半秒,而后又退到阴影底下。
有些习惯改不了,比如说不涂防晒不打伞就绝不晒太阳。美丽需要精心保养,她可不能糟蹋十八岁的年轻基因。
岁岁坐在大树底下的长凳,快要入秋,天气还是热得慌。
她发了会呆,想了许久,最终小心翼翼地从包里拿出手机。
从昨晚到现在,她的大脑已经充分做好准备,允许她搜索自己的死讯。
页面刚点开,根本不用查,首页弹出对巨星隋穗的悼念。
都说明星死后,才有可能成为传奇,她生前就已是传奇,还能怎么传奇。岁岁瞄一眼,看到死因那里,标着“自杀身亡”。
四个字,无情之至。
除了连夏生,谁还能有这种手段。没有人讨得了这个公道。
岁岁心里说不出来的苦闷,像是胸膛里的空气都被抽干,喉头堵了棉花,连哭泣都无力无声。
她为自己的死掉泪,越想越伤心,指缝间全是泪。
有人走近,喊她:“你哭什么,你妈又没死。”
岁岁抬头,是宋明颂。
他手里拿着个蛋筒冰淇淋,没有吃,融了一手。他将融了一半的冰淇淋递给她。
宋明颂幼稚又可笑,但偏偏他聪明,做什么都能成,她唯一能嘲笑他的点,便是他那么大的人了,却和小孩子抢冰淇淋吃。
宋明颂是真的爱吃冰淇淋,每天一个明秀牌巧克力蛋筒,风雨无阻。
他在她旁边坐下,朝她的手机屏幕睨了眼,声音磨砂似的,沙沙哑哑:“原来不是在为你妈哭,你是在为她哭。”
岁岁这时才看清,宋明颂的眼睛红了。
他说:“做这种女人的粉丝,你该羞愧。”
岁岁委屈至极。
她都死了,活成另一人,两世为人,仍然逃不过宋明颂的尖酸刻薄。
要不是他能救保姆阿姨,她当即就能掐死他。岁岁强忍着,咬了咬嘴角,转过头去。
身边许久没有动静。
岁岁悄悄去看,余光瞥见宋明颂的眼睛越来越红。
她对上他的视线。
他仿佛是受了什么刺激,刚才在病房时初见,除了震惊,更多的是不解。
更何况,一惯骄傲自大的宋明颂,怎会在外人面前露出颓废无神的一面。这可是宋明颂,恨不得整个世界都成为他闪闪发光背景板的宋明颂。
岁岁抿抿嘴,想了想,将已经快要融完的冰淇淋递过去,小声问:“你还吃吗?”
他没有理她。嘴里振振有词,轻得很,神神叨叨。
她小心翼翼凑过去一听,风里带了哭腔,自言自语,伤心沮丧,是宋明颂的声音——
他说:“她怎么就死了呢?”
司机知趣下车,将车钥匙递给易丽。
车内就只剩两个人,安静得很,女孩子的呼吸几不可闻。易丽伸手递过去,在年轻女孩子鼻下探了探,女孩子猛地睁开眼,圆圆的大眼睛,睫毛又长又卷。
柔软似孩童。
从医院到青桥胡同,整整两个小时,岁岁没和她说过半句话。
易丽收回手,笑意里透着四十岁女人的风韵犹存:“岁岁,别害怕,易姨不会害你。”
岁岁不曾回应。
她盯着自己的手,修长白瘦的指尖,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血渍。
过去两个小时错乱的情绪一扫而空。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还活着。
真真切切地活着。
易丽生怕她反悔,凑近握住她的手,语气半是威胁半是诱导:“岁岁,易姨只问一句,你到底想不想要这条生路?”
生路。
岁岁毫不犹豫点头:“我想要。”
易丽满意地笑了笑,自动忽视女孩子的陌生眼神:“那就乖乖听易姨的话。”
今天的岁岁和平时不太一样。
刚从屋子里将人接出来的时候,女孩子满头大汗,捂着胸口浑身颤抖,神情跟见了鬼似的,仿佛刚经过一场生死。
易丽没有多问,直接将人拽上车,让司机往青桥胡同开。
起初女孩子惊慌失措,后来不知怎地,渐渐平静下来,缩在角落里,眼睛紧紧闭着,不敢睁开。
怕是梦。
一碰就碎。
岁岁深呼吸一口气,怯生生地看向易丽:“我会听话的,是你救了我,对不对?”
她嘴里的“救”,和易丽理解的“救”,显然不是同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