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燕好奇地探头看他,冷不防对上一道压迫的目光——
岑骥位子居中,从古存茂斜后方冷冷地瞧过来,微微提起酒壶,朝李燕燕比了个“不准”的手势……
李燕燕一凛,忙点头,顺便将案上的酒壶往古英娘那边又推了推。
岑骥神情不改,不过终于收回了眼。
李燕燕一边埋头吃饭,一边竖起耳朵听两边吵架。
张晟从云中探回来的消息,雁门关外,乌罗单于久等公主不至,在众王会上丢狠了面子,怒火攻心,亲率部众来雁门关要人,而河东这边只说公主已经返回了长安,他们也没有人,两方已经对峙几天,日见胶着。
无论是乌罗单于,还是白石山诸人,一致认定是河东徐承意藏匿了公主,私吞了妆奁——对此,李燕燕作为“公主身边的人”,一点也不想被问到,她把头埋得更低,专注于吃饭。
而张晟主张攻打云中,理由便是雁门关外的对峙能牵制云中一带的兵力,此时攻过去,先据云中,然后南下忻代,乃至直取龙城。
……他这个方略,不能说完全行不通,却有着极大的风险——即便占了云中,万一乌罗国提前撤走,白石山的兵力将会面临腹背受敌的局面。
然而张晟只是一味坚持,毫不退让。
“都是公主嫁妆闹的……”古英娘叹气。
她喝的眼尾泛红,话音儿也有些颤:“张晟啊,跟公主嫁妆杠上了。”
古英娘说,张晟家里是在定州城开武馆的,从前家境不错,他是家里独子,被父母纵得不像样子。张晟天生力大,又自小练武,整日厮混在街头巷尾,定州城里没人敢招惹他。
可风光只是一时,张晟十七岁时,父亲突然得了怪病,原本高大健壮的人,一夜之间萎顿下去,很快竟水米不进、卧床不起,眼瞧着要不行了。
张晟虽浑,却是个孝子,急得转了性,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总算寻来个方子,可到抓药时,却傻了眼。
“那方子需要一味稀罕的药材,番红花,当年别说定州,南北东西,就只在长安城紫微殿里头能找到。”古英娘闷闷地说,又饮了一杯酒。
李燕燕了然:“番红花,原来如此……寻阳公主……”
她三姐。
五年前,熙宗皇帝的掌上明珠、寻阳公主李青鸾行及笄之礼,熙宗亲自琢磨出来一道“金羹玉馔”给宴席添彩,全天下的番红花都被征集到御膳,只为给粳米染成剔透璀璨的金黄色。
古英娘点头:“可不是,张晟急疯了,竟然想去抢贡船,他再能打,一个人哪能对付那么多官兵?好在没死人,刺史见他年少,一片孝心可悯,上表给求了情,只判他关几个月。”
“可等他再出狱,爹病死了,武馆早关张了,剩下一个娘也是郁郁寡欢,没多久人也没了。唉,都是命。”
古英娘白了一眼上首,张晟正在破口大骂熙宗皇帝,手里拿着酒坛子比比划划,周围人都小心地躲着他。
古英娘叹气道:“当初听见要劫公主仪仗,他就着了魔,说什么‘大仇得报’、‘告慰父母在天之灵’,没劫成,这会儿还不死心。”
李燕燕把身体缩得更小,心想:这可不怪我,此公主非彼公主呀。
可饶是她缩得再小,仍是被张晟给逮住了。
“你,丫头!”张晟突然指向她,两眼瞪得漆亮,“听说你在皇宫里待过?你说说,那狗皇帝是什么样儿的?”
他眼珠一转,“比咱们古大哥如何?啊?”
大厅里顿时静下来,一屋子的目光齐刷刷聚到李燕燕身上。
“喂,张晟你——”古英娘本要说什么,声音却低下去。
李燕燕缓缓站起身,看向上首,古存茂一只手拦在岑骥身前……
她懂了,张晟也许只是莽,古存茂却也想借机……考验她?还是,借机立威?
也许两者兼有。
……他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李燕燕朝上座行了个礼,腼腆一笑,道:“小女子今日才见到古大当家,所知甚少,若说错,请大当家不要和我计较。”
“依我今日所见……要论杀猪,大当家比熙宗皇帝强——”
张晟脸色骤变。
李燕燕却又缓声道:“——若论爱民有德、与民更始,他也不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