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听眠其实已经做好了、这辈子,?纪柠都好不了的准备。
尽管心很疼,没有一个男人能看到自己最爱的女生,用人为的、有绝对自我意识的、明明可以控制却不得不去做的方式,
伤害自己的身体,
一点儿都不在乎。
那些每天面对着她的微笑,看着她晚上睡觉前,?固定的点、固定的装备,?固定的时间长度,拿着那个小包包,?进入到洗手间,
洗手间里传来花洒的流水声,哗啦哗啦,近乎捕捉不到一点儿的声响。
每次浴室开了门,?徐教授都要笑着、用最不在乎的神色,?当作什么都不发生般,低头翻着书,
只能将苦涩、疼痛,往肚子里咽。
不敢说自己是强颜欢笑,?因为怕这么认同了,就承认自己还是不赞同她的生活方式,
怕哪一天,这种不赞同再次窜了火,让他失控。
只要纪柠开心,?徐听眠觉得自己怎么着都可以……
所以当纪柠突然说想要治病,徐教授还是下意识愣了一下,下意识内心在抗拒了那么一点点,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害怕,?要顾及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如果纪柠只是烧糊涂了胡言乱语的,如果真的带她再去治病、她却不是从根本上想要被治疗,只是因为心疼他而强忍着逼迫着自己去治病,
那么到头来,再激发一次她的逆反心理,再一次不小心一失手、将她推进深渊……
徐听眠整理了一下情绪,握着纪柠的手,深思熟虑地说,
“柠柠,”
“我不想你不开心。”
“真的,你不需要在意我的想法。”
“我呢,这辈子只有一个希望,那就是你开开心心的。以前我也说过,去年过年从Q市回来时我也说了,每个人有每个人选择生活方式的权利,如果那种方式,让你觉得很开心、你能平衡好生活,”
“那我也就不会有什么难受。”
“纪柠,我不是骗你的也不是为了安慰你,我是……”
“可我也不是为了让你不心疼才刻意想去治病变好。”纪柠打断他,
将手掌紧紧按压在徐听眠的手中,
抬起头,眼睛虽然烧的通红,
但却有明亮的星光。
“因为……”
“我觉得,我可能不需要这个方式,来拯救我了。”
“我觉得,我找了人生所更有价值、更想要去得到的东西!”
从岛子国回来后,徐教授和他的小咸鱼,蹲了14天的隔离。
纪柠的发烧就是很普通的流感性病毒感染,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但是隔离观察还是要观察的。
隔离期间,两人不能住在一起,还不能串门,每天纪柠只能抱着个手机,跟睡在隔壁的徐听眠各种黏糊。
徐教授利用这个期间,去联系了在首都六院的熟人,详细咨询了饮食障碍患者住院的一些治疗情况。
早在一年前他其实就找了很多人去了解,但很多患者出院后的状况却并不是多么好,她们在医院里的确是可以按照医生的治疗、正常的吃东西。
可是一出医院,看着自己胖起来的身子,听着曾经夸赞她们好瘦好能吃、狂吃不胖的“赞语”,统统消失,那些最恶毒的谩骂又开始重新回到她们身边时。
绝大多数、已经可以“好好吃饭”“认认真真吃饭”的女孩,
便会再一次将自己推回暴食节食、暴食催吐的漩涡中。
人生是不可估量的,人的未来是没办法预测的,很多人在这辈子刚刚出场、出场的方式太狼狈那一刻,就否决掉自己除了外貌,其实还可以有无穷无尽的价值。
徐听眠是反反复复确认过纪柠的想法,真的愿意去医院吗?她现在已经好了太多,这一年的时间里,在他看着下,真的比过往的疯狂,平息了太多太多。
“就算不去医院,可能过些年、等你再忙碌一些、找到更多有意义的事情、更多你想要去追求的事情去做,”
“我觉得,到那个时候,不去医院,或许你也可以不再……”
徐听眠害怕,去了医院的纪柠,再一次被人给控制,
再一次感受了强制性的生活,让曾经受到过的被逼迫形成的伤,
再一次,伤害到她!
纪柠却对着摄像头、对着手机屏幕上的徐听眠,
很认真地、很灿烂地一笑,
“不会伤害到的。”
“徐听眠,我想要做回一个正常人,做回一个不需要每天都惦念吃完饭后,何时要去卫生间吐出来。哪怕这一年中,我已经能便好到吃完饭三四个小时不吐,认认真真去做实验,然后等到手上的工作彻底结束,再去吐出来。”
“这样的确也可以保持生活的平衡,也可以不打扰我的事业。”
“可是,”
“我还是想要更好一些,这种模样,终究还不是一个正常人。正常人吃完饭,是坐在沙发上、牵着爱人的手,慢慢地去看看电视,享受着时光静悄悄的流逝;是睡觉以前,觉得自己可能吃撑着了,于是躺在床上揉揉肚皮,笑哈哈睡一觉起来明天大概就消化了。”
“是吃多了那就躺着消化消化,饿了就多吃两口。今天吃个炸鸡明天吃几块红烧排骨,想着下馆子可以吃更多的美食,平日里一日三餐看到不太好的饭,也会赌了气摔筷子不吃了不吃了。”
“是对饮食这件事,从来都不是身体上以及思想上的任何负担。因为吃饭就是一个人最基本的生活方式啊,它不该成为精神上的折磨,更不该就此拉着一个本来拥有无限可能的人,坠入看不见光的地狱。”
“我现在还是、不太知道什么是正常人的饭量,因为十年了,真的是太久了,一顿饭吃两个人三个人的量已经时间过于长,所以我需要去医院。普通的生活中谁会刻意去在乎你吃多少呢?要是我去刻意留意一个人应该吃多少,那么可能我就又会再一次陷入对事物的度量中。医院的医生他们是专业的,他们会给告诉我每天该吃多少,不是说去被他们控制着少进食,而是让医生给我每天吃多少食物,逐渐地让我撑大了的胃慢慢变小、变回正常状态。”
“这样,胃小了,等到出院后,我就会重新有了正常吃饭完后吃饱了的感觉。以前我害怕去医院,因为我害怕被医生强制着少吃不吐,但终究那个时候的我,从心底里不想变好。我没办法接受胖起来的现实,我不想丢下这个反人类的‘保持身材’的方式,那个时候,我的世界里,只有吃、吃、吃。”
“用吃,来忘却一切苦恼。”
“然而我现在已经不需要这个方式来拯救我啦!纵使过去的事情我没办法原谅也没办法放下,可我不能总是一辈子活在过去、被过去纠缠着、让我无法向前走。前方还有很光明的未来,还有我爱的人、爱我的人对我充满希冀的陪伴……我觉得我可以去淡忘那些伤痛,去用未来的光,将身边的黑暗除去,用更美好的明天,让我可以光鲜亮丽地活在属于我的世界。”
“徐听眠,我想要嫁给你,想要和你永永远远在一起,想要追寻着你的脚步,在将来的某一天,和你肩并肩,站在学术界的最顶端。我还有我爱着的生物领域、还有我喜欢的世间万物的奥秘。这些都是我所向往的,它们都应该成为我人生的理想与方向,它们要比吃东西,更能让我活的灿烂!”
“所以,我希望去医院……然后,彻彻底底成为一个正常的人。”
当你真的希望去变好了的时候,
那么,那些想要去拉你一把的人,便不再是曾经你眼中逼迫着你去就范的魔鬼,
而是真真切切、能让你好起来的指引者。
你需要他们!
隔离期结束,徐听眠带着纪柠飞去首都。
医院里有不少家长带着小孩过来,很多女孩子,大都特别瘦。
这种追求极度瘦美的现象,已经逐渐开始低龄化,有多少小孩早早在初中,身体才刚开始发育成熟,
就为了美,拼了命地减肥。
纪柠坐在医生的办公室内,徐听眠认识的人真的很广,而且都相当尊重他。
主治医师是一个看起来和她爸爸差不多大的男人,很温和,他跟徐听眠说了几句纪柠听不太懂的话,很快,话题便转到了纪柠的病上来。
“你女朋友?”
“嗯。”徐听眠摸了摸纪柠的脑袋,很满足地点点头。
主治医师慈祥地看着纪柠,随口一笑,
“长得可真可爱。”
“……”
=w=。
纪柠有些不太好意思。
医生放下手中的笔,双手十指交叉,压在下巴上,
眼神看向纪柠,
“你不用害怕。”
“其实,医院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恐怖。”
“……”
“我知道。”纪柠点点头,明白医生所表达的意思。
并且鼓起勇气,不需要像一年前那样,让徐听眠来给她做解释。
她抬起头来,
“是我自己想要来的。”
医生:“很多患有饮食障碍的女生,都是自己想要来。”
医生:“她们也想要好,希望寄托于医院,寄托于医院的管制,让她们能控制住暴饮暴食,合理饮食了,就能变回正常。”
“……”
医生:“但是,她们绝大多数人,到最后出了医院,不过多么长时间,却又再次复发。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纪柠:“……”
她攥了攥棉裙。
医生毫不犹豫地、一针见血地道,
“因为她们除了想要合理饮食,在内心深处,更希望于,借助医院的管制,强制少吃,然后就可以缩小胃,用俗话来说,就是变成‘小鸟胃’。”
医生:“这种目的,如果一个人主动来医院,是抱着这个想法来治疗的。”
医生:“说到底,还是在为了减肥。”
“……”
医生:“这样,从根本上,是好不彻底的。好不彻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等你出了医院,一旦碰上了难免推辞不掉的饭局,有那么偶尔一次的多吃,就极有可能再次被会长胖纠缠,再一次沦陷入减肥的深渊中。”
纪柠:“我知道。”
纪柠:“医生,我已经这个模样,十年了。”
“十年中,有无数个机会,我会被送进医院里。但我从来没妥协过,因为那个时候我知道,我离不开这个方式,如果强制性地离开,或许将来某一天,我在被治疗的过程中,就会爆发精神上的失常,整个人被黑暗笼罩。”
“这十年,我一直在用吃东西的方式来救我自己,让我不要那么难过那么不开心。”
“说到底,我就是希望每一天啊,心情能好一些,因为更早以前带给我的伤痛实在太厉害了,我走不出来。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来麻木自己。”
“可……其实我,”
“……”
“纪小姐可以慢慢说。”
“……”
可是我。
“可是我、其实……”
徐听眠的手握住纪柠的手。
温暖,而又漫长,仿佛看到了这一辈子,他都会牵着她的手,
无论走到哪里、遇见了什么,
都不会再松开。
“我是真的想要当一个普通人。”
“我用催吐的方式,让自己开心、不要想烦恼,其实、也不是那么那么在乎体重。在这十年的期间,体重于我,真的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胖了可以多运动运动,大不了去游泳馆办张游泳卡。世界上那么多体型匀称的人,不可能每个人都在节食减肥、每个人都催吐,每个人都不吃高热量高甜度的美食吧。合理的运动、正常的吃饭,都可以让我保持一个比较可观的身材。”
纪柠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小肚子,
“只是我的胃,在十年的洗礼中,早就没了正常的饱腹和饥饿感,我不知道一个人正常的饭量该是多少,因为胃里常年空荡荡的,并且每一次都会用清水冲刷,导致胃酸不会去消化食物,没有食物耗尽,释放不了相关因子传递给大脑,让我也没有饥饿的感觉……到了点看到别人吃饭我也跟着去吃,不是因为饿了才去吃,吃着吃着也不知道究竟该吃多少才会饱……我不想继续这样下去,我想要知道饥饱!”
“知道饥饱,我才能寻寻常常地去吃饭,我才不会让吃饭成为压头顶的累赘……我才有更多的时间,去追求我如今更想要的东西!”
……
……
……
“纪小姐。”
主治医师,抬起头来,
将手从下巴放下。
“恭喜你。”
“你已经离彻底走出来,只差一步了。”
他站起身,将面前早已准备好的入院填表,
推到了纪柠面前。
“我们医院,一定会尽全力,”
“帮助你,追寻光明的未来!”
十二月底,纪柠向学校申请了半年的休学。
她的毕业论文实验,已经做了四分之三,最后四分之一的任务相当轻松。纪柠本身对生物学就很在行,加上老罗与徐听眠两大生科院镇院之宝帮助她,使得她的实验做的又快,完成度又相当高。
S市距离首都还是有些远的,要是坐飞机,至少两个小时的飞程。经过纪柠的再三阻拦,差点儿脱出口“你别辞职,我就把命都给你”,
才劝阻住徐教授也跟着休假半年、陪她一同去首都的这个荒唐的念头。
寒冬一过,三月草长莺飞春暖花开,明媚的阳光在天空下肆意挥洒。纪柠收拾好行李箱,跟父母告过别。
拿着机票,踏上了去治病的路。
徐听眠陪她一同过去,虽然不让陪住,但是送行还是要去的!
医院主治饮食障碍的主任毕竟跟徐听眠很熟,加上院长跟徐家又是世交,纪柠去治疗,肯定一切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徐听眠看了看病房,因为纪柠这个人其实挺喜欢热闹,话又多,所以她没申请安排单间的病房。
找了个有舍友的双人间。
对床也是一个节食了很久的女孩子,剪着短头发,读高中。
人看起来很好。
纪柠一听说病友还在读书,并且也是选了生物作为33的高考科目,那骨子里当老师的基因又开始转动。她拉着徐听眠的袖子,兴奋地告诉他,
“我可以帮小妹妹补习生物哦!”
“……”
正沉沦在即将要半年见不到老婆的悲痛中的徐教授,停下给纪柠整理着床铺的手,
抬起头,幽幽地扫了扫她一眼。
“你别再把人家教糊了。”
“……”
TvT。
“逗你的。”
徐教授摸摸她的脑袋。
纪柠一跳跳进了他的怀中。
半年,四个月,时间真的不算短。
离别那么久,将要离别的人,总是会有无尽的不舍得。
办完住院手续,两人又在京城玩了一圈。徐听眠不说走,纪柠也不再装着个大义灭亲的脸,
也不提什么时候离开的话。
酒店一天一天地续,都是前一天晚上纪柠坐在徐听眠的双/腿/间,亲吻着他,呜呜的不愿意他走,第二天脑子不糊涂了,下楼一去前台查,
房间又被订了一晚上。
真讨厌啊……
最终,还是S大生科院那边,打来了电话。当初纪柠不同意徐教授辞了课程和手中的研究项目、陪她住院,硬是给他把下学期应该开的课都给选了上去。
课堂不能没有老师。
院长的电话打过来时,纪柠正好在拉着徐听眠的手,两人逛街。徐听眠接了电话后,轻描淡写地说“再说”,就把手机揣回了口袋。
刚想要揽过纪柠的肩膀,和她继续找个地方看电影。
纪柠却低着头,沉默了许久。
“听眠……”
“……”
“回去吧。”
……
“好。”
纪柠将所有东西搬到医院病房的那个下午,徐听眠意外消失了一下午,没人知道他去干了什么,他就是跟纪柠说,机票有些问题,要亲自去一趟机场。
好在纪柠的东西也不是特别多,大多数的日常用品来的时候徐听眠就已经给她布置好在病房。徐听眠的飞机订的是这天的晚上,因为第二天,就是周一了,学生们要正式上课了。
那天下午,夕阳刚刚好。
纪柠坐着行李箱上,在酒店的大堂里等啊等等啊等,房间已经给退了,其实还可以继续呆在套房里的,但是套房里已经没什么人,徐听眠办完事情回来后,就会拎着行李箱,直接坐接机车离开这里。
等着等着,对面旋转玻璃门,终于风尘仆仆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徐听眠快步往前走着,黑色的长风衣在他身后的夕阳中,拉出长长的倒影,京城已经很少有这么亮堂的傍晚夕阳落幕了,就仿佛空间微微打了个盹,让很多很多年前,那个少年乘着大巴离去的时光,
悄悄错位到了眼前。
其实那年,徐听眠失魂落魄退了学,转身飞往英国,
他乘车离开那飘满淡淡海腥气息的小城市、去Q市坐飞机的那个下午,
纪柠是翘了课,躲在很多人很多人围着的大巴车后方,
隔着遥远的距离,用目光默默地送送他的。
那个时候,他们都还才十七岁。
她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拥有他。
……
徐听眠走上前来,低着头看了看表。他的手揣在大衣口袋里,口袋的布料稍微鼓起来拳头大小,
像是攥着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