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已经准备离开城门的杨眉,乍然听到这话,瞬间站定。
果然。既然对方出手,更懂得攻心为上,又怎么可能只是单纯的在城外生火做饭?
“百姓放心,这些粮食你们可以随便吃,吃完了不够,这里还有。你们能吃多少我们做多少,保证不让你们饿肚子。”杨眉心中的警钟大响,这时候声音再一次传来,更叫杨眉不得安宁。
“雍州一向爱民如子,从不让百姓受苦受罪,想必你们也都听说了。这一回兖州水灾,洪水滔天,多少百姓深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是我们公主率领所有的将士,不畏艰辛,救民于难。
“我们公主说了,两军交战,这是我们两朝之间的事,和百姓没有任何干系。你们受苦受难,非我们所愿,是以我们公主让我们准备了足够的粮食,供应大家渡过难关。
“这里所有的粮食你们都可以随便用,但不能拿。”
好话说的再多,要求也得说清楚了。
“丞相,这怎么办?”不难听出,城外人烧火做饭的人,就是有心引百姓出去,可一旦百姓出去,还会不会回来?或者能不能回来?都是未知之数。
他们手中兵马不足,唯一倚仗的就是百姓团结一心,助他们一臂之力。
如果他们失去了百姓这层屏障,那就意味着城池随时可能被萧家军攻破。
别人能想到的问题,杨眉当然也能想到。
当然,杨眉更觉得,能想出这个办法的人,一定不止这一招,肯定还有更多的手段在等着他们。
将士。杨眉自问可以让将士看在曹根的份上,能够坚守得住一时半会儿。然而百姓呢?
纵然百姓是因为他们庇护百姓,因此才会像将士一样为他们守住城门。并不代表,百姓已经有了置生死于事外的准备。
攻心,这一回的萧家军,真正做到了攻心。偏偏杨眉不能拦。
拦下,是不是代表了从前他们处处标榜心系百姓,以百姓为主都是假的?
不拦,百姓一但出去,他们千辛万苦才得来的人心,必将尽散。
杨眉的心中乱成了一团,这样的计策,他偏无法应对。阳谋,从来都是如此,纵然你明知那是计,依然莫可奈何。
“丞相?”问一声的人看着沉着的杨眉,只能再出声唤上一句,希望杨眉可以反应过来,接下来究竟他们该如何是好?
面对这个答案,杨眉眼中方才升起的光,这一刻又消散了。
“随他们去吧,百姓想留也好,想走也罢,都随他们。”杨眉终于下定决心,一旁的人不认同地叫唤一声。一但打开城门,放任百姓离去,那意味着什么,大家都知道。
“你们莫要忘了,百姓愿意随我们出生入死,那是因为我们待他们好。于生死之际,我们就原形毕露?难道要整座城百姓跟我们一起死?”杨眉只问他们,是不是认为百姓留下,跟他们一起死,如此才让他们高兴?
被怼的人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哪里是这个意思呢。
杨眉回头看向远方,烟雾再起,他们纵然拦得住一时,无粮的窘境,早晚有一天百姓会撑不住的。
与其撕破脸皮让各自难堪,倒不如大大方方的放人,想如何便如何,至少,临死还能有始有终。
他们陛下是为百姓而揭竿而起,纵然今日的吴朝溃不成军,到死,他们依然挂念着百姓,不负初心。
“唯。”再怎么不甘愿,事到如今,由不得他们了。
简明按程永宜出的主意,军中的黑衣玄甲,不少都是机灵的,一通百通,但知简明如此良策,立刻配合完善计划,等各自把戏唱完出来,那些喊出来的词,落在简明的耳朵里,简明额头落下了一滴汗。
这一个个都是师出萧宁和萧谌啊,用起计来高啊!
简明就不得不自我反省了,要说他跟在萧谌和萧宁身边也有些日子,自诩聪明的他,怎么就没想过一个问题,他在攻城一事上,只想来硬的?
汗颜,汗颜无比。简明都要怀疑,早些年他得的那战无不利,攻无不克的名声,都是因为没有遇上真正的对手,一旦遇上,他连人家的头发丝都不如!
所以,他是不是应该庆幸,当年他面对的敌人是萧宁,至少没让他输得太过脸面无存?
“将军,明日我们还继续吗?”天黑了,今日并没有城中的百姓出来,在城外吃香喝辣的人,收工回来,马上不忘问起简明。
“继续,继续。”这等吃吃喝喝便能乱人心的法子,不战而屈人之兵,焉能轻易放弃。
众将士得令,皆是喜上眉梢,立刻应下一声。
是以,简明每日一早便招呼将士在旧京城下烧火做饭,就是不攻城。
杨眉一方,已然放了话,让百姓若想出城,可以随意出入,城中粮食几何,再没有人比杨眉更清楚。
也正是因为放了话让百姓可以随时出城,故而杨眉还不能在城外做饭之际,派兵攻打。
只能说,杨眉又一次尝到,搬起石头砸自个的脚是什么滋味。
无奈事至于此,杨眉既无粮食再供应,派出去欲抢粮的人,皆有去无回。
杨眉也就明白,抢粮以供自给的办法是不可行的。萧家军,他们都不是傻子,断然不会轻易给他们翻身的机会。
至此,杨眉立刻安排后事,曹根的儿子,让他们逃,逃得远远的,绝不能再留下。
“臣不能保全陛下,需得保全诸王。离开京城,改名换姓,莫再思与萧氏对抗。萧氏之强大,天下无人能及,诸王活着,能留下血脉,不至于叫陛下无后,足以。”杨眉劝得苦口婆心,万望曹根的儿子们都能听得进他的劝,这个时候切不可一意孤行,丢了性命。
“那丞相呢?”众人面对杨眉的主意,纵然不愿意,更想知杨眉有何打算。
“当日陛下出征,既将京城交付于臣,臣说过,臣会守住京城。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臣不能失信于陛下。”杨眉想起曹根,老泪纵横。
曹根对他有知遇之恩,又素来对他礼遇有加,委以重任,他所思皆是鞠躬尽瘁,死而后矣。
“丞相不必如此。”曹根的儿子们都劝着杨眉,并不希望杨眉出事。
“诸王不必再劝,走吧,走得越快越好,分路而逃,不必告诉各自你们的去处,如此,纵然有逃不掉的那一个,也不会牵连他人。”杨眉眼中已然全无光芒,纵然如此,还能仔细为曹根的儿子们谋划,不过是为让曹根不至于绝后。
“丞相,我们还有荆州,退入荆州不可吗?”杨眉之意,已然认定了他们无力回天,故而才会让他们逃,逃得远远的。
但他们就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吗?
不,不是的!
不服输的人,并不愿意父亲打下的江山,就此拱手相让!
“萧军兵马几何,我军兵马几何?荆州纵然可退,守得一时,守不住一时。京城如今被三面围攻,我们唯一的退路是荆州,萧家不阻拦我们后退,你以为那是因为什么?”杨眉无奈,不服输,不认输,谁又愿意认了呢?
正是因为不愿意接受,最终,曹根也罢,杨眉也好,坚持到了现在,无非就是为了保全吴朝。
曹根和杨眉可以不畏生死也要保全吴朝,并不代表曹根死了,杨眉眼睁睁的看着他的儿子们,为了没有希望的局面,再赔上他们的性命。
“荆州之地,他们暂时不攻,不是因为他们不敢动,而是兖州的局势。早先陛下威胁于萧氏,令萧氏止步,今日,兖州再遇水灾,萧家人,以救民为上。
“一但萧家安置好所有的百姓,必发兵强攻。别说是荆州,纵然再往西去,照样不能令他们止步。”
杨眉心里比谁都清楚,现在的萧家军,如那脱缰的马儿,无人能拦下他,也休想拦得了。
倘若还有一丝的希望,杨眉都不愿意就此罢手。然,无能为之,无力回天,杨眉是以才为曹根的儿子们准备后路,只想让他们逃得远远的,保全一条性命。
“我们原本比萧家强大的。”萧家,当日同往京城救驾,萧氏退出京城,举族北上,那个时候谁不以为萧家自此将要被三振出局,休想再回京城。
谁能想到,不过是短短几年的光景,形势倒转,那让人以为再无力回天的世族,竟然要成为最大的赢家!
“是啊,我们原本是比萧家强大,那不过是表面罢了。萧家的实力,从来我们都没有真正了解过。
“当日京城局势复杂,各怀鬼胎,萧家避之锋芒,何尝不是保全了实力。再后来,萧氏居于雍州,在我们与各方相争相斗,一次又一次的杀世族时,萧家在笼络世族,同样也是在笼络天下人心。
“雍州一败,我军损失惨重,自此,大如利于我朝的局势逆转。萧氏,擅长忍耐,等待。至此,天下各州大半落于他手。我们纵然不服,纵然再想逆转局势,陛下与臣皆已尽心,王爷以为,你能再改变什么?”
问得好,好得让人一时不知如何的反驳。
曹根和杨眉,一文一武,是他们开创了吴朝;也是他们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守卫着吴朝,若是连他们都做不好的事,哪一个又认为,他们能做得比开国的君臣更好。
“走吧。荣华富贵纵然难得,也不及保全性命。有这些财物,寻一个安稳的地方,娶妻生子,为陛下留下血脉。成王败寇,陛下一世英雄,纵然败于萧氏之手,亦心服口服,并无怨恨。”
杨眉是了解曹根的,成王败寇,最后,曹根选择解甲将士,让他们降之,便是已然明了,他们赢不了。
既然不能赢,那便就此了结了吧。
由他一人赴死,总比赔上那么多随他出生入死,与他并肩作战多年的将士性命要好!
萧谌最后能如曹根所愿,与曹根相斗一场,曹根心中,定然已经欢喜无比。
“丞相所言,我都记下了。”曹根的儿子们中,有不信邪的,也有愿意听从杨眉教导的,恭敬地应下一理,这便听话离去。
杨眉说了这许多,终于有人松口,脸上露出了笑容,“好!”
一声好字,何尝不是显露了他对他们的企盼。
无法护住曹根,至少为他留下一丝血脉都好。
有了一个出面,其他人就算心里再怎么不服,这一刻都不作声。
默默地将杨眉为他们准备的钱财拿上,至于他们是走或是留,杨眉该说的也都说了,不想走的人,杨眉亦无法强迫。
而在杨眉为曹根的儿子们安排退路后,一位将士急急地冲过来,“丞相,有百姓出城了。”
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甚至可以说是噩耗。
简明让人在城外煮了五天的饭,这五天里,百姓一直都在挣扎,杨眉从心里是希望百姓能够坚持住,能够不离开城池一步。
然奢望始终都是奢望,民以食为天,为了活命,有太多的人放弃了所有。
百姓能坚持了这些天,已然不容易。
要不是杨眉早放话随百姓任意出城,只怕局面更会失控。程永宜有一计尚未用,然简明听闻杨眉放话,便改了主意,不再动手。
“让他们走吧。他们随我们守了这许久的城,够了。”杨眉一直都在做着垂死挣扎,总是希望他可以守住京城。
终究,希望只能是希望。
当兖州爆发水灾,当荆州已然上报,再无粮食可供应京城所用,杨眉知道,他们的希望越来越渺茫。
当萧家的军队在外面架起了火,烧起了饭,杨眉知道,他们的希望将完全破灭。
若萧家军强攻,百姓纵然饥饿,为了争一口气,定会坚持到最后。
偏萧家军不再强攻,而是攻心。
比起强硬的攻城,攻心更是令杨眉无可奈何。
万般的手段也逃不过人性,最无法避开人对生的追求。
城外的粮食,就是生的希望;是萧家人在告诉城内的人,只要你们放下手中的武器,我们并不想对你们赶尽杀绝,请你们走出来,你们便都能活下去。
杨眉望向一旁的将士,“想走就走吧。一但有一个百姓出去,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接下来,京城也就守不住了。陛下临死之前,令两万将士降之,你们想降就降,不想降便走,走得远远的,永远也别回来。”
“丞相。”前来报信的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得到这样一个消息,不可置信地望向杨眉。
杨眉老泪纵横地道:“这并非玩笑。吴朝,必将不复存,你们走吧,走了能保全你们的性命,也不枉你们为吴朝出生入死。到现在,够了。”
不难听出杨眉的放弃。
“那丞相呢?”杨眉让他们各自都散去,杨眉呢?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这是我对陛下的承诺。”杨眉早已做下决定,断然不会更改。
“丞相。”杨眉丢下最后一句话,转身走向曹根的衣冠冢。
因萧家军之故,曹根并未下葬,也罢,他们君臣一场,曹根这衣冠冢,纵然是备下了,终究还是不为世人所容,不如,由他亲自送一送吧。
杨眉走了,不管身后传来多少人的叫唤,他都不曾回头。
后,萧宁从旧京城被攻破的战书中得到消息,伪吴丞相杨眉,自焚于曹贼衣冠冢中,赶到火海中的人,灭了火后,只看到一具焦尸紧紧地抱着曹根的灵牌。
萧宁感慨万千,对杨眉而言,曹根是他的明公,得遇明君,自忠贞不二,生死相随。
“另,曹根诸子亦葬身已火海中。”还有另一个消息,那是必须说清楚的。
萧宁一眼扫过,对于曹根诸子,并没有多少想法,是以颔首道:“逝者已矣,厚葬了。杨眉忠贞不二,更需礼遇,命人妥善安置。”
忠义之士,无人不敬。哪怕其所忠并非吾之朝。
“唯。”萧宁有令,谁敢不从。马上去准备。
萧宁卷起手中的战报,又问:“曹军已然完全归顺?”
“我军攻入旧京时,有一部分曹军逃往荆州。”前来报信的人回答此话时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萧宁一眼,生怕萧宁因此动怒。
“预料之中的事,让简明准备准备,发兵攻打荆州,乘胜追击,用最快的速度拿下荆州。”兖州方面的事,萧宁留在后方,可以安顿百姓,前线就让人领兵前去,务必用最快的速度一统天下。
“另外提醒简明,曹军中降者不杀。”
这样的一句话,萧宁现在才说出口,目的不过是为了挑动人心。逃入荆州的兵马,其中有多少背井离乡之人?
没有人喜欢背井离乡,只是不得已而为之。
萧宁愿意招降,甚至不计前嫌,必然能令人心动。
“唯!”萧宁这一回出来的目的,总算是达成。兖州完全攻下,这就只剩下一个荆州!
“恭喜公主。”不恭喜都不行啊,听听这则好消息,落入人的耳中,如何不令人振奋。
啊啊啊,最最让人头疼的曹根,伪吴朝,这回是真亡了。旧京城落入他们手中,就剩下一个荆州了。
萧宁都已经下令让人继续攻打荆州,想必不用多久,定能有好消息传来。
大喜过望的人,激动地向萧宁道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