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母亲死后,安然努力回想她们的交集,才发现最合她脚,最好看的鞋是她做的,而不是许红梅;每年生日都会收到一些表面土里土气实际却很实用的东西;当年救她于水火的二百块钱是包淑英卖光粮食牲口凑的……一开始确实是许红梅从中作梗,母女误会,后来却是她忙于生计,没空顾上自己的亲生母亲。
直到自己也做了母亲,也被迫跟亲生女儿分离二十五年,她才知道包淑英给她的,已经是她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就差把心窝子掏出来供她吃了。
于是,许红梅眼睁睁看着她的继女主动跟臭烘烘的包淑英抱作一团,心里怪不是滋味儿:难道生个孩子居然能让人转变这么大?简直就是变了个人啊!
不过,二十年了,她最沉得住的不就是气吗?
“然然能原谅你,包姐真是苦尽甘来啊,想想你以前送了那么多地瓜土豆稀牛屎……哎哟,瞧我这嘴哪壶不开提哪壶,别把然然恶心坏咯。”
原本是故意提醒安然,这么多年让她在厂子弟跟前抬不起头的“土东西”都是包淑英送的,最好母女大战一场她就有好戏看啦。谁知安然居然“噗嗤”一声乐了,“那不是稀牛屎,叫牛瘪,专门治疗积食不消化,脾胃弱的,要不是我妈跟肉联厂有关系,普通人还买不到哩!”
许红梅嘴巴张得鸡蛋大,这反应很不安然啊。
“难怪我爸常说阿姨你就是不长进,没事多读点书,别整天就瞅着东家常西家短,一点工会主席的份儿也没有。”安然似笑非笑地说,这可是安容和一辈子都在埋怨的点。
果然,许红梅气得胸脯起伏,“你!”屁股一扭,踩着皮鞋走了,把安雅交代的任务抛九霄云外去了。
小女儿这几天老说她梦见宋知青在海城干大事,这事要成了可是国家栋梁,安然尾巴还不得翘上天,让她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他。可没有地址,又不晓得电话,她能有啥办法?
安雅这丫头也是,宋知青那样的书呆子居然能“干大事”,还真是做梦。
不过,这丫头去年病了一场嘴就像开过光,说啥啥灵。她说M国总统二月份要来我国,吓得她甩了她一耳刮子,谁知人不仅来了还签了联合公告。还说阳三棉原工会主席那老娘们会出车祸,她这干事能取而代之,这不,又神了!
她一小姑娘,咋就算得这么准呢?别问,问就是做梦梦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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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淑英一直挺怵许红梅的,全程不敢看她一眼,人走了才敢说话,“这孩子真好看,像你。”
安然摸了摸自己精致的五官,“我小时候这么丑?”
“边儿去,看看这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哪儿丑了?”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停留在孩子鼻尖上方,想碰一下,又触电似的缩回去。
“妈你怕啥,她又不是老虎,不会咬人,想摸就摸呗。”这可是有两颗肾的孩子,没那么脆弱。
“对了妈,你现在还住海燕村吗?”安然咬着嘴唇,“如果……我是说如果,有多余的房间的话,我能带着孩子去住一个月吗?”等出了月子她就回响水生产队,绝不给母亲添麻烦。
包淑英觉着,今儿一定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然怎么会碰上这么好的大好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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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燕村虽然也在红星县境内,可它实在太偏太远了。
有多远呢?
出了阳城市医院,拖拉机突突半小时到红星县,还得再往西突突四十分钟才到石安公社,继续往北突突半小时才到海燕村生产大队,而海燕村分小海燕和大海燕,包淑英的小海燕生产分队还得再步行半小时才到……因为,拖拉机它开不进去了。
那一带全是大山区,种的密密麻麻的棉花林,林里踩出一条一人宽的小路,安然浑身上下没一块干的地方,疼得牙齿直打颤,嘴唇都给咬破了。包淑英一面抱着孩子,一面还想背她,一双大脚十分带劲儿。
刘美芬和杨荔枝肯定得为上辈子的恶行付出代价,可现在最重要的是自己做好月子,安然只能离开狼窝,可心里终究憋着气,再加旅途辛苦,到家直接就给晕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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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然是被人给盯醒的。
那是一双白多黑少的小三角眼,眉毛和睫毛一样稀少,鼻子倒是高挺得很,但随着“刺溜”声,鼻孔里两管黄稠的浊涕若隐若现……
男孩才五六岁,见她醒来立马哒哒哒跑出去,两个屁股蛋儿还翘翘的,“姥,这个人醒啦!”
“什么这个人那个人的,都说了要喊小姨。”包淑英笑眯眯的,端着一碗红糖鸡蛋,“然然饿了吧,先垫垫,灶上炖了老母鸡,那个下奶。”
经常不说话的人忽然一气儿说这么多,她还挺不习惯,停顿数次。
坐月子是绝佳的养生时机,安然也不客气,接过来“呼哧呼哧”喝下去,又甜又香,胃里暖融融的,特舒服。碗递过去被小男孩接住,居然直接捧着空碗“piaji”直舔,小狗崽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