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致远去省立机械厂,一去就是半个月,等他回来,发现书架上的书籍顺序变了,才问:“谁动过我的书吗?”
“斗天会来抄家了。”
从来没有太大情绪起伏的人,这个词却让他狠狠的拧着眉头:“你们没事吧?”
“要有事就不是在这儿跟你说话了。”安然倒不怪他,还挺庆幸他不在场,不然说不定还要被司旺八反咬一口,他的项目又要被耽误。
况且,对付司旺八,安然女士自诩还是有办法的,不需要他在一旁指(多)手(管)画(闲)脚(事),多给娘几个搞点福利才是正经。
她现在只有一个愿望:“我们快点盖房子,搬家吧。”
她的神情,好像哪里不对,但面上看起来又不像生气,宋致远觉着心里有点不舒服,那是一种很复杂很微妙的感觉,有愧疚,有无奈,还有点……心疼。
他就是再不通人情世故,但也知道“责任”两个字怎么写。
“是我失职,安然同志你要生气,就……骂我几句?三句,我认真听。”
嘿,敢情以前骂他他都没认真听?安然气得哭笑不得,“滚一边儿去。”
“一句。”
“宋致远大王八蛋你是不是要气死我啊你?”
“两句。”
安然立马闭嘴,还欠着一句,她必须放在最紧要的时候用,现在骂出去亏了。
包淑英在外头听见,轻轻笑起来。
***
于是,日子就在等啊等,盼啊盼中度过,安然从来没觉得日子有这么难熬过,整整四个月,她天天听收音机,就想听听看阳城市啥时候能放晴,啥时候雪能停,1974年的春节就这么过去了。
年后又等了半个月,熬过倒春寒,他们的新房子终于动工了。图纸是现成的,钢筋是从一分厂买现成的,水泥是化工厂买的,就连工人,也是自发来帮忙的。
年前安然又组织了一场联谊会,厂里机修车间80的男同志都找到了对象,其中有五对还结了婚,感激她的人很多,徐建东听说她要盖房子,带个头,大家伙就都来帮忙了。反正机修车间本来就是全厂最清闲的部门,留五六个人留守岗位,有事在大院那边喊一声就行,也不会耽误工作,他们是既干得卖力,又不要工钱,安然就只能提供一日三餐,尽量让大家吃饱吃好,馒头管够,肥肉管油,茶水随便喝。
大刚回小海燕一说,以姜德宝为首的社员们,也主动来帮忙。他是木工也会盖房子,基本只要安然一说,他就能领会,打地基,上钢筋,灌混凝土,热热闹闹的,房子就给盖起来了。
半个月,房子雏形就出来了,一个月顶一封,房子外形就算成了。剩下内部结构就是姜德宝的强项,安然只要每天过去看一看,有什么意见和建议直接提就行,十分省心。
“去哪儿呢你包文篮?”安然看着眼前那群勾肩搭背的小家伙们,尤其是中间那个翘乎乎的屁股蛋,大声问。
“你小姨来了我们先走了啊。”其他人鸟兽散,铁蛋不情不愿回头:“小姨你能不能温柔点儿,搞得大家现在都怕你,你知道大家背后叫你啥吗?”
“是母老虎还是女魔头?或者是男人婆?泼辣货?”连斗天会都让她弄进去的女魔头呗。
“你不生气?”铁蛋点点头,他小姨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
“我为什么要生气,我还巴不得全世界都怕我,怕我恨我又拿我没办法,那才叫爽呢。”
铁蛋老头似的背着手,摇了摇头,还是他妹好啊,走哪儿都招人喜欢。他得赶紧回家去,带着妹妹一起往工地上送水送凉面,女魔头小姨虽然有点不近人情,但她做的凉面那真是一绝,每次他都能吃下一大盆。
“哥哥,皮皮!”小猫蛋正抱着个碗,站大院里吃呢,看见他进来立马眼睛一亮。
她碗里,是半碗红红绿绿的晶莹剔透的凉皮,她爱吃西红柿,还喜欢吃甜的,姥姥就给她拌了个白糖西红柿的,还有半个黄黄的用冰糖浸泡过的木瓜,切成丝儿拌一起,又酸又甜,凉皮又嫩又滑,吃得那叫一个香。
小枣儿也端着个小一点的碗在吃呢。
铁蛋撒丫子就往楼上冲。
“妈妈,吃皮皮。”马上两周岁的小猫蛋,能一口气说三四个字啦,词汇量特别大,不经意间总是能冒出一些大人们常说的词儿。天气热起来,安然就把她头发剪短了,只留到耳根的妹妹头,圆眼睛圆脸蛋,可不就是整个二分厂大院最漂亮的崽崽吗?
“你吃,啊,吃饱了咱们去看团圆弟弟好不好?”
“好鸭!”小丫头“刺溜刺溜”吸得贼响亮,她就能看见团团和圆圆啦。
安然借到车,准备找母亲跟她一起去,这年代没有儿童座椅,把孩子一个人放后排她不放心。可找了一圈,居然没找着人。
“铁蛋,你姥呢?”
“不知道。”
倒是小枣儿听见,用细苗苗的声音说:“我看见,在商店门口。”
安然心说她妈这半年是咋回事,他们两口子上班的时候她倒是对猫蛋寸步不离,可等他们下班,她就一声不吭找不见人了。安然知道老人也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社交,倒不是说要怎么样,只是觉着跟以前很不一样……反常得很。
她一路顺着巷子找,找到街角百货商店门口,也没见着人,回身看见小白楼忽然灵机一动,她妈不会是去阳三棉了吧?不怪她多想,包淑英确实是性子太软了,心里那种“女人要从一而终”的观念根深蒂固,虽然安容和抛弃了她,可她对安容和可是毫无怨言哪。
别是安容和现在看她漂亮起来,稍微给点好脸色,她又上当了吧?
想到这个可能,安然就火冒三丈,要真这样她非让安容和脱层皮不可,王八蛋!
结果刚走到阳三棉大门口,还没进去呢,就听见包淑英的声音:“下次你别来找我了,省得让人看见不好。”
对方没说话,安然更加笃定就是安容和,这王八蛋还有脸上大院找母亲去?他哪来的自信母亲还会拿正眼看他?怎么着,抛弃的时候毫不留情,没想过她一个女人家带着六岁的孩子无处可去,现在后悔了吗?
可去他的吧!想吃回头草,也不问问她同不同意。
“哎呀然然,你怎么也来了?”包淑英很快转出来,被她吓了一跳。
什么叫“也”,安然脸色不好,往院子里头看,“他人呢?”
“走……走了,我……你别生气啊然然。”包淑英手足无措,她还是穿着去年夏天做的的确良裙子,但人比去年丰润了一点,脸颊有了点肉,皮肤也白了不少,虽然这年纪难免有斑点,但还是比一般农村妇女漂亮得多。
许红梅虽然在城里养尊处优,可最近几年真的是心力交瘁,安雅不省心,一会儿搞这个一会儿弄那个的,她要在后面擦屁股。安容和又是个啥也不管的,每天回家得有干净屋子,可口饭菜,熨帖整齐的衬衣,锃亮的皮鞋……试问,哪一样不是她这工会主席在操持?可以说,以前小保姆安然干的活现在全在她肩上,人不老得快才怪呢!
这不,正想着,许红梅就从阳三棉大院里出来了,“然然,这是……咦,包……包姐?”
她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这个清瘦苗条的女人居然是包淑英?!她不是又黑又土,身上总是臭烘烘黑漆漆的吗?她不是在村里种地当老黄牛的吗?怎么就……五官还是那样的五官,可气质真的变了很多。
竟然好看到她也分不清是衣服衬人,还是人显衣服。
“许阿姨买菜呢?”安然看着她略皱的衬衣,“阿姨最近脸色怎么这么蜡黄,跟老了十几岁似的,是不是没睡好啊?”
徐红梅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脸颊,真的那么黄吗?她不是才擦了雪花膏吗?可看着对面光彩照人的包淑英,她的皮肤虽然有斑,可她脸颊红润,是中年女人睡眠好、心情好、吃得好才能有的表现。
她到现在还没把侄子弄进阳三棉,就因为娘家嫂子不愿塞钱,安容和就一直拖着,她在中间做夹心饼干实在受不了了,打定主意要实在不行只能她拿出自己的私房钱给侄子买个工作了。反正到时候安容和把收到的买官钱交给她,不就又变成她的钱了吗?
“对了许阿姨,你说我爸最近遇到啥好事了呀,怎么这么春风得意呢?”安容和想要回头招惹母亲,她就让他后院起火先,烧得他没心思祸害人。
果然,许红梅脸色一变,哼,老东西对着她愁眉苦脸一个劲说不塞钱办不了,背着她就是春风得意,说不定是有什么猫腻呢!还是那句话,小三最怕的除了容颜衰老就是小四小五,而安然戳的都是她的肺管子。
安然肯定不可能这么轻易饶过他们,还得再烧把火,“哦对了,听说阿姨想把您家侄子安排进厂里,应该都办好了吧,咋没见人呢?我看你们杨副厂长家外甥女都来上了一个月班了。”那也是安排进去的关系户。
看吧,许红梅的怒火瞬间被她点燃,一句话不说,“哐哐哐”踩着皮鞋折回家里去了,买菜?吃菜那老东西配吗他?吃屎还差不多!怪不得总是推三阻四,一会儿说厂里管得严,一会儿又说要塞钱才好办,哪里来这么多借口,分明就是看不起她!
她辛辛苦苦跟了他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他居然屁大点事也要推三阻四,这么多年青春真是白喂了狗!
给仇人添堵,安然那叫一个痛快,包淑英觑着她脸色好转不少,这才小声说:“然然你是不是来找我?”
“可不是嘛妈,我要去看看秋霞姐,你带着猫蛋跟我一起去吧。”想到她刚才生气的点,安然本来想提点母亲几句,安容和能抛弃你一次就会抛弃你第二次第三次,人不能总是掉进同一条河里。可看着她的小心翼翼,安然又说不出任何重话。
这是她的母亲啊,生她爱她的妈妈,她最应该守护的人,她身边的牛鬼蛇神,就让她悄无声息的帮她扫平吧。
只是,她的脸色终究是有点不开心,包淑英又怎么会察觉不了呢?一路上也不怎么说话,心事重重。汽车飞驰到红星县,又到石安公社,经过小海燕岔口的时候,猫蛋还指着说:“妈妈,姥姥家。”
“对,从这儿进去就是姥姥家在的村子。”
沈家在的村子也倒不远,开车四十分钟就到了,现在大门上挂着红布,门前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她们的吉普车一停下,把新买的孩子衣服和营养品提下车,所有人就惊奇的看过去,可好奇坏了。
“小安来了。”老沈穿着一身崭新的的确良衬衣配解放裤,原本一直黑漆漆的挖煤的脸也洗得干干净净,刮了胡子,剪短头发,就连腰背也直起来了。他羡慕的看着她的车子,摸了摸发动机盖,又看了看驾驶位,跃跃欲试。
“别看了你,看了也白看,这是人公家的玩意儿。”沈秋霞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出来,汽车她也馋啊,这么大的吉普车全市也找不出十辆。关键安然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同志居然能把它驾驭得一头听话的驴似的,指哪儿走哪儿,又平稳又安全。
公家的车可以借给安然开,可油却要自己买,这年代有专门的汽油票,她要加油都是找沈秋霞两口子淘换,不然也没车开。“来,猫蛋上去看看团团弟弟好不好?”
沈秋霞歪着身子,把襁褓里的儿子露出来,那是个圆圆的,白白的剃着光头的小娃娃。本来出生已经四个多月快五个月了,但沈家老人觉着早产儿提前出生那一个多月不算年龄,要从足月开始算,所以百日酒就一直拖到现在才办。
小猫蛋看了看,慢条斯理的说:“圆圆弟弟,妈妈圆圆。”
安然一愣,“真是圆圆,不是团团?”
沈秋霞大笑,“是圆圆,团团还没醒呢,要不是手上的绳,我也很难分清。”头一个月经常出现的情形就是,总有一个孩子被喂两次奶,被洗两次澡,剩下那个饿得嗷嗷叫,因为这是一对同卵双胞胎,长得几乎是一模一样,就连性格也是一样的活泼好动。
之所以说“几乎”,没说“完全”呢,是因为小猫蛋她总是能第一时间区分谁是谁,哪怕穿一样的衣服戴一样的帽子,她还是觉着不一样。安然相信,这就是她体察入微的细致观察力的一种表现吧,以后玩“大家来找茬”的游戏肯定又要赢麻了。
沈家两口子都是开车的“手艺人”,工资不低,房子也挺宽敞,满月没办,一直憋到现在肯定得大办一场,光宴席就是十里八村头一份,居然有八个碗头呢!其中荤菜六个,什么酥肉啊肝儿肚儿凉片就是满满一碗,还有石兰省独有的大盆鸡、酱牛肉,素菜有黄米凉糕和炒牛心菜,这不仅是丰富,简直就是奢侈,大大的奢侈,超规格啦!
小猫蛋那叫一个开心,酱牛肉又软又烂还特入味儿,妈妈帮她夹碎,她就抱着个碗碗,慢条斯理的,吃得贼溜。
沈家两口子长得比较黑,可团团圆圆兄弟俩却生得十分白净,也有可能是中年得子,比较疼爱,舍不得像别的农村孩子一样带地里干活,晒不着太阳的原因。
“妈妈,生弟弟。”忽然,小猫蛋抬头来了一句,安然下意识听成了劝她生弟弟,差点没噎死:“宝,妈妈不要弟弟,就要你,只爱你,别的谁也不爱。”
“噗嗤……”旁边的人笑了,“女同志真会逗孩子,哪有不生儿子的哟。”
安然看过去,见是个农村老太太,也懒得解释,因为她知道跟这类重男轻女观念根深蒂固的老太太是解释不清的,也就没接口。
谁知老太太还来劲了,见她不接茬就转而劝包淑英:“这是你闺女吧,脾气不太好的样子,好好说说,女人家哪有不生孩子的?”
包淑英也只是笑笑,经过两年的相处,让她坚信闺女反正做什么都是对的,即使当时看起来不太对,事后证明都是对的。
安然可没这么好的脾气,“瞧你说的,我闺女不是孩子吗?女孩子不是人吗?你这是骂自个儿不是人呢?”
老太太被堵得不舒服,很不舒服,可她还是要继续作死:“我们女人哪个不生儿子?没儿子那就是不会下蛋的鸡。”
这可就难听了,安然一股气直冲天灵盖,说啥都不行,就是不能说她闺女不如儿子,她闺女可是独一无二的小猫蛋,连宋致远都夸的天才,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