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国庆节后,宋致远才有时间回家过夜,安然本来要跟他商量安文野教育问题的,一忙就给忘了,等他回来又想不起了,倒是他给带回个好消息。
“啥?你们又要出去?去哪儿?去多久啊?”安然掩饰住心内一点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失望,省得他问一句回几个字,干脆一口气甩出所有问题。
她告诉自己,不是自己矫情,1975年前面十个月,他就只在家待过十次不到,过夜也就五次,其他五次都是跟她说说话,看看闺女,顶多吃顿饭就没影儿了。
“嗯,我们要去北边沙漠,可能要一个月吧。”宋致远倒是兴致高昂,没发现她的失落,用他几乎没有过的兴奋语气说:“如果试飞成功,我们就成功了。”
安然那微不足道的失落瞬间退去,心头立马被巨大的喜悦给充满,“真的吗?”
“嗯。”宋致远激动地握住她的手,摩挲着手心有点发硬的茧子,他记得四年前两个人经介绍认识,第一次跟她握手的时候,不是这个样子。
那时候她的手,就跟小猫蛋的差不多,软。
“辛苦你了。”
安然没想到他忽然说这种话,心里受用的同时,面上还是很嫌弃:“咦……肉麻死了,啥时候出发?我给你收拾行李。”
“为免夜长梦多,今晚就走,不用收拾了。”
这么急啊,安然还以为怎么说回来也能过个夜,能跟孩子说说话,“怎么走,是你们自个儿开车去,还是……”
“天黑以后,军区房平东会派车来,他们先走,我押车垫后。”
安然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说祝他们一路顺风,这次要成了,真的对国家来说就是多了一个护身符。当然,国家不可能就靠他们制造“护身符”,这只是众多“护身符”之一,但这种事,但凡是能有幸参与的,都是幸运,三代人的幸运。
看他眼神往楼上瞟,安然知道他是想闺女了,“你先吃东西,我去看看小野醒没。”
卧室里,小猫蛋睡得正香,薄被只盖着圆溜溜的小肚子,小胖腿和胳膊都露在外面,可饶是如此,也依然热得满头大汗,小脸红扑扑的。为了图方便,安然给她做的是无袖睡裙,白棉布特别软,就是会皱,总是一动就缩到肚子以上,一团的团着。
安然轻轻给她擦汗,把裙子拉下来,“小猫蛋。”
“我宝。”
“小野。”
“安文野。”
她就这么几个称呼换着叫,小姑娘虽然没出声,但眼皮颤动,安然轻轻刮了刮她鼻子:“醒了就起来吧安文野,你爸爸回来啦。”
话音一落,小丫头的猛地掀开被窝,“我爸爸在哪里鸭?”眼睛亮得像两颗圆形的星星。
“楼底下。”安然给她穿上一个小外套,她就蹦跶下去,“爸爸!爸爸!”
宋致远回头,就被一个小炸弹冲进怀里,赶紧托着她屁股抱住,“小心点。”
她像一只嗷嗷待哺的小燕子,快乐的扑进老燕子的怀抱,他就是那只常年不在窝里但回来就少不了操心的老燕子,“怎么只穿这么点,当心感冒。”
“小野不怕冷啊爸爸,你忘了吗?”
宋致远笑笑,用脑袋去顶她的脑门,顶得她“咯吱咯吱”笑不停。小丫头有胜负心了,爸爸要是没拱过她,代表着“力气”没她大,她就特开心。要是把她顶得连连后退,她就会咬着小米牙,“恶狠狠”地反击,要是还输了的话,她也不会生气,就缠着爸爸再来一次。
宋致远一开始不知道可以寓教于乐,每次都把她拱得嗷嗷叫,闹着不跟他玩了,爸爸一点儿也不好玩!
多亏妻子,他才能跟孩子愉快相处。想到这儿,宋致远又愧疚地看了妻子一眼,辛苦她了。
“猫猫,好好听妈妈的话。”他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说着最温馨的话。
“你的猫猫超听话,每天都听妈妈的话。”
宋致远又拱了拱她的额头,“猫猫。”
安然在一边看着,是又肉麻,又有点难过,这一去就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别人家的爸爸哪怕再加班,再晚,至少是每天都在的。这也太考验三岁半的小猫蛋了,等爸爸回来她还记得他们这些曾经的快乐吗?跟他会生疏吗?
安然不忍心想,她能做的,无非就是每天多在海子跟前提提这个爸爸,给他刷点存在感。
***
时间进入十一月,安然的工作也逐渐上手了。女工处的工作其实比二分厂好做,因为归口很清楚,也很单纯,就是妇女职工权益这一块,打交道的主要是妇女同志,不用她出手,手底下的几名干事各有各的能耐。
除了第一天认识的杨芳芳和李菊花,其他三人都是上了点年纪的中年妇女,有一定工作能力,不像以前的陈媛媛需要手把手从头教起。
而安然自然也乐得轻松,这边工资比二分厂高五块,她现在已经是月收入六十块的女干部了……当然,宋致远的已经涨到一百了,702每个月还额外的发六十块的劳保补贴,小家庭一个月雷打不动有220块收入,其实已经属于高收入家庭了。
但他们家伙食好,在吃穿上从来不短孩子,各种罐头饼干和糖果是经常买的,票用光了就去黑市淘换,更别说肉蛋奶和水果从来没断过,所以每个月还是得花五六十块的固定花销。
安然再时不时给实验室送几顿吃的,一送就是三十人的份,一个月能用于储蓄的钱也就一百二左右,比上不足,但比下又不错。
天气一冷,安然在办公室也坐不住,刚把手头文件看完,准备灌杯开水捂捂手,贺林华进来了。
“安主任在忙?”贺林华今儿穿着一身蓝色的干部装,不知道是里头毛衣太薄还是怎么着,显得整个人很单薄。
“刚忙完,贺主席快进来,我给您来杯开水?”
“成。”贺林华冷得跺脚,但不搓手,因为……
安然不好意思看向她的手,只在双手递过白色搪瓷茶杯的时候瞟了一眼,那是一双残缺的手:左手只剩大小拇指,右手的小拇指只有小半截。
其实她刚来的时候就听说了,贺林华在木材加工厂的时候为了挽留工友生命,被切割机切成三级伤残。她舍己为人的奉献精神得到了中央和省市各级的表扬,还曾经被评为石兰省的妇女劳动模范,曾经上过京市,见过领导人的。
但她平时从不宣扬自己的残疾人身份和光荣事迹,经常把左手插兜里,第一次开会的时候也是双手插兜,安然还真没发现。
现在她接过茶缸的时候,安然一眼看去,还是被那齐刷刷的连根没了的半个手掌给惊到,断的地方还是紫红色的,像灌香肠扎起来的口,皱巴巴的……怎么说,安然即使有心理准备,也被吓了一跳。
可能是她视线停留的时间太长,贺林华把茶缸子放下,手缩回衣服兜里。
安然愧疚极了,自己真是失礼了。“对不起,刚才您说什么事来着?”
“这不,天也冷,市里给咱们拨了点经费,我们研究过,决定划拨一部分到女工处,你计划一下做个慰问活动。”
安然当即打起精神:“好的,不过主席,女工处的经费大概能有多少?有没有限定是怎么花的?对慰问对象有没有什么要求?”
贺林华一听,这就是真想要做事的,不像其他几个部门的,她挨个告知此事,人家嘴上“好好好”的答应着,家常跟她拉着,拉完也就下班了,接下来会不会做呢?不得而知。
她坐安然对面,再次把手从兜里掏出来,用一个半手掌笨拙地抱起茶缸子,舒服得喟叹出声:“唉,这天儿真是越来越冷了,咱们市这么多基层单位,也不知道多少女工连双棉袜也没得穿。”
安然看她动作困难,其实很想帮忙直接把杯子塞她“手”里,可又怕冒犯了她。
“可不是?”袜子手套围巾和帽子,这是这个年代妇女们冬天最需要的东西,几乎除了吃饭睡觉之外最刚的刚需。安然发现最近大院里的妇女们都忙着补袜子,那是去年穿过一个冬天的,脚后跟儿已经没了。但好在的是二分厂这两年效益不错,待遇要比其它厂子强多了,妇女们倒不是穷到没袜子穿,主要还是舍不得,没看孩子们一个个穿的都是新棉袄新棉袜嘛?还有的已经穿上壮了棉花的小靴子。
“安主任你们计划一下,经费大概有八千块,我让会计给你们拨一千五,成吗?”
既然是商量,那就要讨价还价,毕竟谁都不会嫌钱多不是?笑着道:“贺姐您看,咱们市基层工会这么多,又是大冬天的,多五角钱就是多一双袜子,能不能再加点儿?”
“哎呀你这人,怎么还讨价还价呢,行行行,那就两千块,不能再多了。”贺林华生怕她扒拉着不放,赶紧起身几大口喝完缸子里的水,立马就要走人。
安然哈哈一笑,贺林华其实还挺好玩的,实干派,还是给她拨钱的实干派,安然很喜欢。“贺姐慢走不送。”
两千块钱,那真是不少了,毕竟这年头老百姓没钱,政府也没钱啊,能给女工处两千块已经相当不错了。拢共八千,她这里要走了两千,剩下几个部门就是僧多粥少了,为了确保经费能迅速到位,当天下午,安然就叫上杨芳芳和李菊花出去调研,剩下三人因为年纪略长,出外勤的事不爱干,安然也就不叫她们了,留守办公室做一下日常工作也行。
“今儿咱们要去哪儿调研啊安主任?”杨芳芳才二十,但也比安然大。
“你们就叫我小安吧,咱们六个人就是并肩作战的姐妹,姐妹之间没有主任不主任的。”安然笑着说,她确实是从不摆领导架子,大家聊闲她也会参与,带几个水果啥的来也会分享,谁有事先走一会儿,只要把工作安排好,她都不会为难。这里面的妇女谁不是拖家带口,家里有个啥都得赶紧回去处理。
杨芳芳和李菊花对视一眼:“行,那我们以后就叫你小安,你也直接叫我们名字就是。”
“好嘞,芳芳姐,菊花姐,今天咱们去哪儿,你们说了算。”
“那要不去棉织厂?”
“不行不行,棉织厂工资高,平时还有点福利,不算穷。”既然要慰问调研,那肯定得挑穷的啊。
“那去酱油厂?酱油厂工资低,福利也不好。”李菊花悄悄看了安然一眼,“我听说他们普通工人一个月才三十块,车间还特别热,特别臭。”三十块,那都是三年前的工资水平了,现在哪个单位还有这么低的?
安然想了想,酱油是用黄豆酿造的,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原料,反正光黄豆来说的话,发酵后蛋白质的臭味特别明显,隔着老远都能闻见,而且一臭就是一整天,对工人来说确实是个不小的考验,“行,那就去酱油厂。“
阳城市酱油厂虽然也挂着“阳城市”名头,但距离市区有十几公里,她们都有自行车,跨上去骑着就能走。
一路上西北风呼啦呼啦的刮脸上,安然不敢说话,因为一张嘴那风就往肚子里钻,好容易憋到酱油厂门口,远远的就闻见一股浓郁的酱油味,仿佛连空气都是棕褐色的。这玩意儿在孩子们眼里是稀罕东西,随便滴几滴拌着饭就够美味的,可在天天做饭的家庭妇女鼻子里,那就是一股熟悉的呛得拉烟的咸味儿。
不敢想象工人们天天在这一堆酱油味里是怎么坚持十年如一日工作的。
酱油厂要说福利吧,也不是完全没有,毕竟酱油分两种,一种是瓶装的,半斤一瓶,一种是散装的,大缸装着,老百姓们自个儿拎着瓶子去想称多少称多少。包装车间总有残次品,工人们拎回家就是福利,而大缸散装的那更容易,每个月发个两斤三斤的,自家也吃不完,卖又不值几个钱,就送人呗,送人有面子。
可在吃饭都成问题的时候,面子就是个不值钱玩意儿。
安然想着他们的辛苦,来到大门前把车子刹住,掏出三人的工作证,门卫就放她们进去了。酱油厂没有专门的工会,工会是跟后勤和保卫科掺杂在一起,由厂办统一管理的,她们去到的时候,厂办的人说是下车间了,还没回来,他们去喊。
安然看他们手头忙得都快飞起了,倒不好让他们为了自己这点无关紧要的事跑去喊人,忙道:“你们忙吧,我们方便在厂里看一下吗?”反正叫回来的也不是专职工会干事,一问三不知,做调研不如她们自个儿看。
厂办的负责人很高兴,就喜欢这种不事逼的领导,忙叫了个保卫科的老同志带她们。
酱油厂面积很小,只有阳钢二分厂的五分之一大,工人数量也不多,酿造、发酵、搅拌、过滤、出渣、装瓶,每个生产环节也就只有几个人,倒是味精车间人多,有二十几个呢。
“这是为啥呀,咋味精车间我看着也不忙,咋就这么多人呢?”杨芳芳不解。
李菊花四下里一看,没人注意才小声说:“你看味精车间多干净啊,味精又贵,效益多好啊……”虽说吃大锅饭,可工资也跟各个车间效益有关。
“再说了,你出去走亲戚,是提一壶酱油有面子还是半斤味精有面子啊?”
杨芳芳一想也对,味精还是挺稀罕的,炒菜放那么一丢丢,一锅菜都是鲜的,跟鸡肉一样鲜。无论供销社还是百货商店,那都是紧俏品,尤其春节前,有时候要排好久的队才能买到半斤呢。要是谁能提着半斤味精来她们家走亲戚,她一定能给他当座上宾。
安然平时不是很喜欢放味精,但也会放,调味料嘛,有些重口味的菜就不能少。她其实也挺好奇味精是怎么做出来的,就跟着她们进去,隔着窗子往里头看。
“味精主要是用大米做原料,提炼出谷氨酸钠,因为鲜味持久,所以叫味精。”带她们参观的人说了句,安然这才想起,好像味精的味道确实是很浓厚的,炒一盘菜,放同样数量的白糖盐巴和味精,白糖盐巴其实味道很淡,就连宋致远那种味觉灵敏的人也很难吃出来,但味精他和小猫蛋却能一口吃出来。
小猫蛋还说,味精像海带,是一个味道。
那就是鲜呗。
味精车间主任出来,听说她们是市总工会下来的,忙要请她们进去参观,安然拒绝了。入口的东西,越干净越好,她们外来人员还是别掺和了,又走到不远处的酱油车间,没走进去,找来厂里负责人事的同志询问,厂里一共146名工人,女工49人,相当于三分之一。
而这些女工里,已婚的占三分之二,配偶也多在本厂,家庭条件是有点困难,又没达到很困难的程度,因为有几个丈夫是农业户口的,孩子又多,那才叫真困难。
安然让李菊花把名字记下来,特别备注了一下她们的个人情况,这就打算回家去了。
谁知厂办的人跑来,给她们一人送了五斤酱油三斤味精,说是特别感谢她们来调研,以前从来没有上头单位来关心过他们,虽然不知道三名女同志(领导)是来干啥的,但大家也是真高兴。
安然本来还犹豫,但李菊花和杨芳芳已经开开心心收下,她倒不好再推辞了。八斤调味料,对于以生产这个为主的厂子,只能算九牛一毛,每个月发给员工当福利的也不止这个数。
但这个酱油厂,是给她留下深刻印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