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乙跟着陈易简，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太医局的官署前。</p>
钱乙发现，这里的一切都和他记忆中的太医局完全不同了。</p>
就连牌匾，都已经换了。</p>
那原本悬挂着太医局的匾额，已经被一块全新的，写着：汴京第一伤药所的牌匾所取代。</p>
大门两边，也都各自凿开了好几个门扉。</p>
有官吏在门口值勤，更有凶神恶煞的官兵，拿着兵器在一边维持着秩序。</p>
“都排队，都排队！”</p>
“有具保者从左入，持保书入内看诊；无具保者从右入，交钱选官看诊！”</p>
钱乙听得一阵莫名，根本不懂是什么意思。</p>
以至于他产生了一种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错觉。</p>
他想着，在来的路上，所见的靖安坊的景象，又看着眼前种种，一种脱节感在心中油然而起。</p>
陈意简带着他，从官署正门直接走进去。</p>
一进门，钱乙就看到了，在大门两侧的走廊上，似乎都各摆着两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太医局的官吏。</p>
他很快就发现，这两个走廊上的人群，有着明显的分野。</p>
左侧走廊上的人，大都是衣着寒酸，甚至是破烂的穷苦人家，而且人数很少，看上去稀稀拉拉。</p>
这些人的家属，都拿着某种官方文书。</p>
而右侧的人，穿着就五花八门了，一个个看上去凶神恶煞的样子，这些人的人数更是左侧人数的好几倍。</p>
钱乙看着，有些好奇，于是拉住了陈易简的手，低声问道：“官院……这是？”</p>
“哦……”陈易简微笑着解释道：“仲阳还不知道吧……当今官家，在今年六月，改太医局所属熟药所为汴京第一伤药所，以大医坐诊，专医各种外伤、跌打骨折……”</p>
“如今，第一伤药所，已是汴京乃至整個开封府最有名的伤药院！”</p>
“坐诊医官，号为赛阎罗、活华佗，无论是刀剑外疮，还是跌打骨折，只要及时送来，一般都无性命之虞，残障之患！”</p>
“故此，伤药所的买卖，如今已为京城第一！”</p>
“买卖？！”钱乙咽了咽口水，这熟药所不是平价卖与百姓合剂的地方吗？</p>
怎么就成了买卖之地？</p>
朝廷尊严还要不要了？</p>
陈易简显然看出了他的疑问，道：“此当今天子圣哲聪睿之智！”说着他就对着皇城方向拱手。</p>
“仲阳看，那左侧的伤患，所持的就是诸街道、厢房官吏所出具具保保书。”</p>
“保书由厢房保长或者本厢士绅具签，以保伤患确系本厢人士，非作奸犯科，实乃意外所伤，还需得由本地熟药所或福田院坐诊医官签押，确认本地熟药所、福田院无能为力，移送汴京伤药所求治。”</p>
“如此类伤患，伤药所会尽力救治，只收基本药费。”</p>
钱乙听着点点头。</p>
这应该是在熟药所过去的职能上改进而来。</p>
“至于那右侧的伤患……”陈易简蔑笑一声：“仲阳也应该能猜到他们的跟脚、来历。”</p>
钱乙点点头。</p>
他自然能看得出，那些在右侧走廊上排队交钱的人的跟脚。</p>
这从他们的装扮、神色、模样就能出来。</p>
一个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而他们带来的伤患，不是被抬着来的，就是左右搀扶着，浑身打满了绑带的。</p>
其中，偶尔可以看到一些头上有着戒疤的和尚。</p>
显然，这些家伙的伤，都是在斗殴中所受。</p>
所以，这些家伙什么来历还用说吗？</p>
一个个恐怕不是这汴京城里的英雄好汉，就是那等奢遮人家豢养的爪牙鹰犬。</p>
钱乙咽了咽口水，低声道：“朝廷开的伤药所，怎接诊起这等地痞无赖来了……”</p>
陈易简笑了笑，道：“这正是官家的仁圣所在。”</p>
“若无此辈，哪来如今遍布汴京内外的数十处熟药所？”</p>
这些人可是太医局的财神爷！</p>
正是靠着好汉们，天天因为抢地盘而发生的各种斗殴。</p>
熟药所，因而赚的盘满钵满。</p>
陈易简也是有心要结好钱乙这位官家身边的御用太医，便努了努嘴，对着那右侧走廊上摆着的那几张桌子道：“仲阳请看……”</p>
“伤药所对于此辈看诊，分为五等……”</p>
“第五等看诊与左侧平民看诊所请医官、所用汤药相等，但其诊费、药费却倍于平民！”</p>
“而伤药所中的第一等看诊，号为国手看诊，请最好的医官，用最好的汤药，请最好的看顾护工……其价钱，是第五等的百倍、千倍！”</p>
“正因如此，今之太医局，才能不费朝廷公帑，养医官数百人，收教医学生上千人！”陈易简说到这里，满满都是骄傲。</p>
有史以来，医学之盛，从未有如现在！</p>
太医局如今拥有医学教授（北宋太医局仿太学之制，以斋为科，教授为本斋主教）数十人，斋教谕（可以理解为辅导员、助教）百余人。</p>
三等医学生，总计几近千人。</p>
更有医官数百人，坐诊于汴京诸熟药所，并定期选派医官到福田院坐诊。</p>
此外，还有百余医官，依制度分往天下州郡为本州医学教授或随军军医。</p>
而他作为提举太医局，必将因此名彪青史。</p>
甚至可能成为与医圣、药王等神仙人物，相提并论的医学圣人。</p>
自是信心满满振奋不已。</p>
钱乙听着，咂舌不已。</p>
他看向那些正在排队问诊的英雄好汉们，感觉这些人身上，都环绕着神圣的光环。</p>
在他这样的医者眼中，这些好汉哪里是什么地痞无赖？</p>
分明是医学的恩人！</p>
他们高尚无私，舍己为人。</p>
为了医学昌盛，不顾自身安危，勇于斗狠，以身犯险！</p>
就是……</p>
钱乙在心里稍微算了笔帐，然后道：“官院，现在熟药所一个月能盈利数万贯了？”</p>
钱乙自知道，太医局的职责，在过去是培养、选派医官。</p>
熙宁九年后增加了熟药所，负责调配和剂、熟药，以市价平买与百姓，若遇疫病，熟药所还要承担起无偿对百姓发放基本药物的职能。</p>
于是熟药所，成为新法所设的诸司中，少数几个不受人攻仵，反而得到一致称赞的有司。</p>
只是，尽管熟药所成立后，还算赚钱（熙宁十年，熟药所成立一年后，盈利两万五千缗。元丰七年，熟药所成立八年后，盈利已达到十几万缗。）</p>
可是支出与负担，依然深重。</p>
太医局本身，依旧没有造血能力。</p>
无论是培养医官，还是研究药剂，都仰赖于户部拨款。</p>
而户部所拨钱帛是有限的。</p>
这就定死了太医局的规模。</p>
自熙宁十年后，太医局九斋方科，只各设教授一人，每个教授能带的医学生也有限。</p>
上等学生额定二十人，中等学生额定三十人，下等学生额定五十人，加起来刚好一百。</p>
只有有学生经考核合格，才能新补学生。</p>
就这，已经是巨大的进步——嘉佑时，太医局内只有二三十个学生。</p>
然而，现在陈易简却告诉他——现在的太医局，光是在医学生方面，就较之元丰膨胀了足足十倍，达到了一千人之多！</p>
就这一条，太医局每个月要支出的钱粮俸禄，怕是不知道多少！</p>
以钱乙所知，太医局三等学生，都是有钱可以拿的。</p>
上等学生每月二十贯，中等学生每月十贯，下等学生每月五贯。</p>
若按照原来三等学生2比3比5的比例分配。</p>
这一千个学生，每个月太医局就要给他们九千五百贯！</p>
再算上医学教授、斋教谕以及那几百个坐诊医官的俸禄、食钱、料钱、四季衣料钱等和太医局自身系统的维持费用，太医局每个月的支出，怕是要达到三万贯以上了。</p>
钱乙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多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