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往常一样，赵煦今天一直在福宁殿的东阁中临摹字帖。</p>
这是爱好，也是习惯，已坚持了三辈子，成为了他的日常。</p>
此刻他正在临摹着颜真卿的《奉命帖》。</p>
冯景蹑手蹑脚的来到他面前，低声禀报着：“大家郭舍人乞见……”</p>
赵煦不慌不忙，继续临摹着字帖，只随口问道：“通见司有何事？”</p>
“郭舍人言，御史们都到了内东门下……”冯景颤颤巍巍的说道：“说是要扣阙面圣……”</p>
“还说若大家不见他们，他们就要在内东门下长跪不起……”</p>
赵煦这才放下笔来，看向冯景，问道：“这是扣阙啊！”</p>
扣阙这种事情，属于越级上告，哪怕在现代，类似的事情，也是非常严肃的政治事件。</p>
自然，赵煦需要做出一副认真严肃的神态来对待。</p>
“郭舍人有说，御史们为何要来扣阙吗？”</p>
“奏知大家，郭舍人言……诸御史乞面见大家，面奏驸马都尉不法事……”</p>
赵煦听着，将脸一板，道：“汝且去告知郭舍人，命舍人去晓瑜诸御史……”</p>
“就说，朕知道了，请卿等先回去！”</p>
冯景抬起头，看向赵煦。</p>
赵煦摆手道：“还不快去？！”</p>
目送冯景慌慌张张远去的背影，赵煦抿起嘴唇来。</p>
此时此刻，不知为何，赵煦想起了苏轼。</p>
犹记得，上上辈子，大约也是这个时节吧？</p>
弥英阁经筵后，每次轮到苏轼讲经后，他都要单独和赵煦说一会悄悄话。</p>
悄悄话的内容，基本都是历代明君、雄主如何杀大臣的。</p>
大胡子介绍的内容，概括一下，大概可以整理成以下标题——《论如何安全的杀宰相/执政/舅舅/姑父/叔叔/弟弟/哥哥》。</p>
从春秋至唐，一个个案例，鲜活而详实。</p>
而策略，包括但不限于——钓鱼执法、扮猪吃虎、暴起发难、宫廷政变……</p>
想着这些，赵煦就摇头叹息：“可惜……没有一个适合大宋体制的……”</p>
……</p>
郭忠孝听了冯景的话，犹豫了一下，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面朝福宁殿东閤书房躬身拜道：“臣谨遵德音！”</p>
然后，他就纠结的回到了内东门，看着那些依然伏在内东门下的御史们。</p>
这些戴着獬豸冠的执法官。</p>
郭忠孝清了清嗓子，对他们说道：“诸位明公，天子有德音内降！”</p>
所有人集体匍匐，一动不动，只叩首道：“臣等恭听德音教诲！”</p>
“天子德音：朕知道了，请卿等先回去吧！”</p>
所有御史瞬间炸毛！</p>
王觌更是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顿首磕头：“请恕臣不敢奉诏！”</p>
王觌在心中，默念着范仲淹的《灵乌赋》，然后中气十足的再拜道：“请舍人转告陛下……”</p>
“自陛下即位以来，任用直臣，开辟言路，天下无不欢欣，四海莫不以国家得贤主而雀跃……”</p>
“今臣等伏閤请对……”</p>
“陛下若不召见，臣恐天下以为陛下不纳臣下谏言……”</p>
“此伤陛下之德，而坏国家之誉也！”</p>
“且若如此，从此以后，伏閤请对，遂为绝之！”</p>
“若翌日国家复有大事，而陛下却不得进言之臣！”</p>
“愿请陛下，听臣等之言，阅臣等章疏！”</p>
说着，王觌就从怀中取出一封写好的奏疏，举在手中。</p>
其他御史，也都从怀中，取出一封奏疏，举在手中。</p>
十几位御史，十几个戴着獬豸冠的执法官们，跪在内东门下，高举手中奏疏。</p>
已经听到风声，闻讯赶来的起居郎黄寔看到这个情景，只觉热血上头。</p>
顾不得其他，就在内东门下，拿着纸笔，快速的记录起来。</p>
和他一样的，还有崇文院中的秘书少监张商英，也拿着笔开始记录。</p>
当然，双方的记录，是稍有偏差的。</p>
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两方的记载，在文字、用词、叙事方面与事实的偏离程度就越高。</p>
发展到后面，甚至就连参与者的名字与排序，也开始了混乱。</p>
不同版本，不同时代，都各自不同。</p>
只能说，历史就是这样的有趣。</p>
当然，在现在这个时候，无论是黄寔还是张商英，他们的记录方向大体还是相同的。</p>
至少在事情的具体过程和人物上，相差不大。</p>
区别只是措辞和用语的不同。</p>
……</p>
吕公著静静的听着，派去打探的消息的人汇报来的事情。</p>
在他听完介绍后，他皱起眉头，问着左右：“御史们弹劾驸马，为何都堂不知？”</p>
左右战战兢兢，没有人敢接话。</p>
吕公著也知道，这个答案注定不可能有。</p>
因为天子处，堆积着数以百计的秘密弹章。</p>
这些弹章的内容，没有人知道。</p>
只有在偶尔被‘泄露’出来的时候，朝臣才恍然大悟——哦，原来某某曾经被人弹劾过啊！</p>
见着左右都不说话，吕公著看向在朝的执政们。</p>
“诸公！”</p>
“御史因驸马而伏阁扣阙，都堂不可无动于衷！”</p>
“还请诸公与某同入宫阙，请对于两宫慈圣与天子吧！”</p>
所有执政，互相看了看，这一刻，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都已经结成了统一战线，纷纷起身拱手：“吾等愿从左辅之议！”</p>
吕公著看着他们，在心中微微点头。</p>
虽然他知道，现在看似团结的都堂宰执队伍，实则只要宫中稍微挑拨一下，在功名利禄的诱惑下，现在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可能背离他们现在的立场！</p>
甚至反过来，成为皇权的走狗。</p>
成为替皇权打压、压制舆论的急先锋。</p>
包括他吕公著，也是一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