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去酒店的酒吧, 到附近超市买了啤酒,去了海滩附近,白天两人碰见那条步道上。
夜色沉沉,空气咸潮,三分寒凉风, 自海上来。
梁芙靠边坐着, 腿悬空,晃晃悠悠。身侧一堆易拉罐, 什么牌子都有,嘉士伯、百威……还有各种口味的果啤。
兴许提回来时晃荡太过,傅聿城打开时往外溅射白沫, 手赶紧拿远, 他听见梁芙笑了一声。等啤酒沫散尽,将易拉罐递过去。
梁芙喝一口,沁凉微苦,经风一吹, 打了一个舒爽的寒颤。傅聿城蹲在她身旁,捏着啤酒罐,眺望远方, 很远处有处亭子,燃着灯, 夜里望着却似一个闪光的小点。
“……过年去拜年的时候的,听梁老师说,你去年去看过一阵心理医生……现在还在继续吗?”
“没有了, 最近都在舞团,忙着准备舞剧的事。心理医生评估过,认为我隔一段时间随诊就行。”
就听身侧窸窸窣窣的声响,傅聿城摸出烟,手笼着火,挡着风把烟点燃,沉沉地吸了一口,“我这人挺混账,你需要帮忙,我却一点没察觉。”
“只能怪我自己我装得太好了。”
“那也是我的疏忽,朝夕相处,我不应该这么粗心大意。”
梁芙把啤酒罐放下,收回悬空的两条腿,抱膝而坐,“小时候,有次比赛之前,我吃坏东西拉了一整晚的肚子,没告诉老师,因为我是领舞,生怕被换掉。硬撑着跳完一场舞,一谢幕直接昏倒,把所有人都吓一跳。和我相处这么久,你还不知道我这人有多固执吗?我爸妈,我姑姑都是吃过苦头的……如果我不想开口,你们谁也没办法强迫我。”
“我连强迫这一招都没试过……”
“你不要道歉了,是我自己的错。”
“我的。”
本该是严肃场景,两人抢着背锅竟抢出了火药味,场面滑稽得不行。都停下来,对视一眼,而后“噗嗤”笑出声。
傅聿城低下头来,似是认真思索了一会儿,“那……八二开?我八你二。”
“不,我八你二。”
“七三开?我七你三。”
“不,我七你三。”
“六四开,我六你四。不会让步了。”
“……你神经病。”她是想笑一下,但没笑出来。分明是过分喜感的场景,她却不知道哪一根神经被触动,突然的动容,竟无端地哽咽了一下。
想到决裂那一日,她把话说得极尽刻薄,那一刻是真以为和这人死生不复相见,哪知道还有坐在一起喝酒谈心的这一天。
觉察到傅聿城端详目光,她急忙喝了一口酒,“……刚这一下风真大,吹得我差点喘不过来气。”
“冷不冷?要不回房间去?”
梁芙赶紧摇头。
沉默了片刻,傅聿城低声说:“……那天去看你的演出,在台下的时候,我想,你是天生应该站在舞台上的人。如果我们早点支持你,你不用浪费这么多时间。结婚的时候承诺祸福与共,我一句也没做到。”那一晚心情焦灼,懊丧悔恨,怪自己空口白话,说爱她,却更在乎自己的感受。他认了那时梁芙的怨怼,也清楚错在自己,起码无论如何,不该消极应对。那么多的解决方式,他偏偏选择了最差的那一种。
梁芙固执摇头,在她看来,这一桩婚姻的失败,过错全在自己。一意孤行,平白蹉跎与傅聿城的情谊。原本,可以等他们感情瓜熟蒂落,不必非得遭遇这一出无妄之灾。
“……我那时候没法排遣事业受挫的打击,所以急匆匆跟你结婚,想要遁入围城,以此逃避,傅聿城……我是在利用你。”
“没事,那我也认了。”
梁芙转头去看她,突然眼热。想到最早的时候,这人孤孑又冷淡,好似没有人能够走进他的内心。
她受他吸引,无法自拔。撩拨他,引诱他,又施以怜惜和同情,等他对她推心置腹,铠甲尽除的时候,她却回以他一桩毫无温情的婚姻。
怎么算,自己都是更混账的那一个。
一罐酒已经饮尽,梁芙把铝制的易拉罐捏得“咔咔”作响,低着头,声音更低,“……你该恨我的。”
“那你更有理由恨我。”
“……哪有那么严重。”梁芙笑了声,“……我这种一路顺风顺水过的人,一旦钻牛角尖,比任何人都固执。我说了一些不责任的话,你别在意。”
“我要在意的话,今天就不会坐这儿跟你喝酒了。”
他们今晚的谈话,总是说一阵就沉默一阵。原本都不是爱跟人掏心掏肺的性格,一个过去成日没心没肺,一个从来对自己三缄其口。而今日,一些心事解开,却又有另外一些难以启齿。
他们买来的六七罐啤酒,已经所剩无几。
傅聿城说:“……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想重回舞台。”
傅聿城瞅她一眼,“不是说这个。上回,我找过姑姑,说如果你过得开心一些了,让她通知我,我去签协议……你觉得,现在是时候了吗?”
梁芙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傅聿城看着她,声音似一种经过修饰之后的平静,“既然你现在已经走出事业受挫的阴霾,你用作避风港的婚姻,对你已经不是必须的了。我期望你早日重回舞台,也希望……你找个真正深爱的人,拥有一段更纯粹的婚姻。”
梁芙更是诧异,急忙转头看着他,想替自己分辩两句,风陡然大了,转头的一瞬间,帽子让风一掀,飞了出去。
她急忙伸手,已够不上,那帽子被风吹一阵,打几个旋儿,落在了退潮之后的泥滩上。
傅聿城放下啤酒罐站起身,“我去给你捡。”
“不用了!”
傅聿城脚步很快,绕过步道,踩着沙子到了沙滩的边缘,再往下是一片淤泥。这一片并非碧海银沙的黄金海岸,含沙量大。
他脱了鞋走下去,脚陷进泥里,拔/出来挺困难。总算看见那落在藻丛里的帽子,他弯腰拾起来,再原路返回。
梁芙也走到了沙与泥的交界处,一直揪心望着傅聿城的背影,生怕他被绊倒。
等他走回来,她舒了一口气,“又不值钱,丢了就丢了。”
傅聿城却笑了笑,作势要把那沾了泥的帽子往她头上扣,她赶紧抱住头。傅聿城手臂拐个弯,把帽子捏在自己手里,“拿回去洗一洗。”又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