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做甚!快起来。”一边说着,一边去扶,还不忘记给他解开那满背的荆棘。
“娘子的意思是原谅为夫不能人道的错,愿意与为夫就此轻骑出城,放下一切功名利禄,自由自在的携手到老了?”那双眼委屈极了,补充道:“为夫刚才已经将生意转手与人,如今无事扰身,正是与娘子携手逛遍大江南北的最好时机,娘子,你说是先去南呢还是先去北好呢?”
她是即心酸又心甜,酸的是怎舍得叫神君这般委屈?甜的约莫是一瞬间便明了了这份深宠的呵捧之心了。
如同当年,他既然不愿意做帝王,为何有那个能力全身而退,却一直咬牙坚持做他的帝王,答案是当初他误以为她是个阉人,深怕一旦离了这皇宫,不带她走吧,又怕新皇帝不待见她,带她走吧又担心她在外面会自卑作祟活得不开心不快活。
今时今日何其相似!
想必定是这聪明劲叫他反应过来,自己是不能生儿育女,他不知道其中缘由,必当又胡思乱想,也许是怕她心中有结,可他却也不愿意再娶,于是索性把这一切的错归结到自己身上,撒下又一个善意的谎言。
如此一来,倘若信了他,虽知晓他曾期盼儿女成双,但终究是他命里无,他不追求,她索性也陪他不追求这个,他放开的时候,她的心结自然也解了。
“你去哪,我自当跟到哪,下回莫再这样吓人,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的‘身份’…岂能跪我!”
他笑了笑,见自己的爱妻几乎要红了眼眶,那心疼他的样子,叫他心里宛若吃了蜜一般,便贫嘴道:“娘子是我自给求来的宿世因缘!在你面前我哪有什么身份?但凡日后我再惹娘子不开心,便叫我跪搓衣板都使得,背个荆棘,再顶盆水!要是再不解气,只管再拎条鞭儿使劲抽…”
“你…”十四哭笑不得,只得无可奈何的捂住那一张两人独处时总痞到不行的嘴:“莫贫了,跟我进屋上药,伤养好了再启程。”
…
“娘子,不碍事,皮外伤不疼。”
“听话,好好上药。”
…
“娘子,这几日为夫独守空房好不寂寞…”说着便开始动手动脚。
“安静睡觉。老实点。”
夫妻二人一路南下,两匹马,他二人体重都较轻,故而多半时候都是共乘一匹,将牵行李一匹,一段路一换,就这么游山玩水,虽说行路速度极慢,倒也是惬意。
在外当作野鹤般,自是恩爱得紧。
不知不觉时光便游走到宿主肉身三十岁的年纪,逐渐的,面上有了女人独特的韵味儿,而她的丈夫央,也因着年纪开始有了蓄胡的习惯,因着那张脸偏柔性,长得着实漂亮了些,为着最初留什么样式的胡须困扰了不少,后头因着被几个乡野的儿童缠着玩闹,一不小心就给他那漂亮的小胡子中央破了个口,一字胡变成了平两条,十四便笑他成了四条眉毛,央见十四那时笑得开心,索性日后便固留了这两条长在嘴上的两条‘眉毛’胡型,在那个时代,这胡型倒也独特。
胡型定下来没多久,二人双游到水乡时,正是节庆,碰巧就跟街上的老老小小们挤着观了一出民间唱戏,瞅完后,央私下与十四说,说那角儿唱得还不如小风子和德子唱的好听。
风跟德两人都是宫里头的太监,一小一大,他二人倒是没有什么师徒情意,只巧得都生了一副好嗓音又善唱,德子的年纪二人出宫时,已年近五十,如今只怕早已获典放出宫了,至于风子,那孩子与宿主差不多年岁,此时当还在宫里轮值罢!
十四听完只笑他:“这般想念,当初出来时怎不一并带在身旁,管你何时想听曲,便叫他唱。”
央却贫嘴道:“可不行。你我之间倘若再多出一人,夫妻之间便少了许多情趣,自是万不能叫旁人搅扰的。”
这都几十岁人了,放古代都有孙辈的年纪,还总是没个正经,这话说得十四老脸一红,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怕再说下去,那‘四条眉毛’的俊郎君又得嘴上滑调来戏她了。
可不,这么多年总似个糖人似的甜腻腻的存以热恋般的激情,便是洗个澡这郎君都得粘着上来,好歹过去是做过皇帝的人,偏生连他娘子穿衣吃饭梳发画眉皆一个不落的亲力亲为,时时刻刻都只想着与她粘在一起,跟双生儿似的。
若非人是自己喜欢的,十四这种独处惯了的人只怕是丁点不能忍受这样的如影随形吧?
央与十四腻歪了几句,便美滋滋的牵着娇妻的手,轻巧的替她拨挡开那人挤人的潮流,步步朝着街头一处散发着浓烈香味的食摊走去,边走还边说:“那味道,定是你爱吃的。”
“你就想着喂胖我。”
两人相视一笑。
没多会,这方刚吃上,一个人影便重重的飞砸了过来,将二人邻桌的凳碗都掀翻,细一看,竟是个蓬头盖面的叫花子,着人打得满身是血,浑身还泛着说不出的酸劲。
央天性善,自是瞧不得这样欺凌不公的场面,抚着妻子的手背轻轻拍了拍,轻道:“娘子且坐着等会,为夫去与他出头。”
十四却眉头。
央眼里不及她,自然没瞧出那蓬头盖面下的模子与他有几分相似的地方,更别提是一眼就认出此人了。
她是认出来了,心中却是有些惊讶的,还真没想到他竟混到如今这般境地!
当初央登基时,只多也只是推了个稍寒苦的封地画给了他,便是混得再不成形,那也是高高在上有封地的王,竟会在这里碰见,还是这般模样…
本来吧,这人就不合该救。
那头央拦住群人,自掏腰包替身后的叫花赔钱,这头那叫花摇摇晃晃的爬起身,搁那笔挺为他抱不平的背影深深地鞠了躬,连口都不曾张,便一扭一跛的自发离去。
是啊,本来这人不合该救,可当十四看到他什么也不说,朝着央的背影默默地深鞠一躬,又黯然离开后,她的恻隐之心动了!
曾几何时高傲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八皇子捷,曾几何时因着斗权败北却仍不见眼中傲气渐减的支北王,现如今卑微到寻常老百姓都可以随意揍骂,那一身傲倒是收敛进化了,只怕那默默地一个鞠躬已是他发自内心能做到的极限了吧?
混成今天这个境地,某人真是功不可没。十四心中渐冷,她是该夸当今圣上有王者风范不见半点妇人之仁呢?
当初倘若不是她表面上放权手底下还握有最后的王牌,她与央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一瞬她的恻隐之心动了,但也仅仅是那么一瞬间,只因为她想到了央,也太过在意央,这些龌蹉事,还是不要叫他再知晓的好。
想到这,她才刻意忍住,没有及时提醒正极力为叫花出头的丈夫,眼睁睁看着那叫花溜了,什么也不曾作为。
是啊,如果不是央,她当初那口恶气绝不会咽下。
如果不是想保留央心中圣洁美好的那一块地不再被沾染,今时今刻她更该抓住那只被族群驱逐出来的狼,把他养得壮实,放过去与他的兄弟互相撕咬,让她不痛快的人,就不应当痛快的活着,这才是作为执行者十四一向的手段。
那头,待央解决了事,方才发现那乞丐不知去了哪里,本还想再与他治治伤什么的,遗憾是小有些许,但也讲求个随缘,故没多想。
回了客栈,两人一番云雨后,央便惯性的搂着妻睡深。
他却不知道,自己睡深之后,两人床边来了一个黑衣人,她的妻子一双幽寂的眼缓缓睁开,张了张口,却不曾见出声。
那黑衣人紧盯着那启启合合的唇瓣,待读完了唇语,便默默地离去,如同来时一般,不留下任何动静声响。
只留下床上两人。
一个睡梦中噙着幸福笑意。
一个冰凉的眼神望着床顶。
她那会说的是:“给你半月时间,我要关于支北王所有的消息。顺便把慕枫召回来,帝都那,我有事问他。”
十四的手轻轻抚过那噙着笑意的唇角,眼中的冰凉渐渐消散,她心道:“这一世,你喜欢的一切美好,我都会尽全力去维持,你那个弟弟是该敲打敲打了,免得越往后,做下的事越凉薄天下人的心,早晚让你知道,让你心伤。”
放心吧,这是你编铸的梦,我轻易不会戳破它。
所以,你的弟弟,你赞赏有佳,甚至于在你心中是成全了你的自由,于你有恩的那个人,他的皇权,我不会找人取代。
我只是,只是,寻思着,怎么给他做个更符合你心中所构想的框架。
谁让他与你心中的构想出入的越发背道而驰了呢?
时光,你一分一秒去数时觉着都是一样的跳动,可人的感觉却总是有着巨大的差异。
在小世界中进进出出多番轮回,她最清楚不过,人上了年纪反应就会变得迟钝,人缓,自然更衬出时间的飞速。
这辈子他俩早就过到头了。
早在几年前,央不舍的抓着她的手,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弥留之际落下泪来,却是为她哭泣,为她心伤。
他说过,本以为他会看着她走,那份悲伤当是留给他这个做男人的,却没想到最长寿的不是他,反而是她。
送别,永远都是送的那个人最伤心。
十四那会却笑着告诉他,她一点不曾伤心,下辈子还会找着他,并守护他。
这不是本末颠倒吗?央盈着泪笑,自古男儿是女人的天,纵使下辈子也当是作为男人的他守着她,护着她。
再后来,他神志恍惚,咽气前,说着:“若有来生,你待我诚实点可好,我深怕下辈子投不到个聪慧脑袋的胎,太笨,总猜不出来你心里想什么。答应我,下辈子一定要嫁给我…我也…只娶你一个。”
只等来她一个好字,便拉了拉唇角笑着去了。
灵魂半壁被剥离,化回神君的灵魂碎片,剩下的半壁灵魂缓缓消散在了天地间。
十四自始自终都没忍心告诉他,其实,所为下辈子,那个人并不再是你了。
保留这辈子的部分会回归到初始的状态,而你另一半残缺的魂魄会在漫长的岁月中慢慢沉淀重凝,形成完整的新魂魄,从而再入轮回。
前世与你,无干。
“咳咳咳~!”一声剧咳,像是要把所有的力气都给宣泄出来似的。
下辈子吗?
答应我,下辈子一定要嫁给我…我也只娶你一个。
那一遍遍的答应我,她允诺了,于是他含笑而去。
既然我答应过你…就一定会办到。
此时,一阵清徐的风吹撩起她的霜白的发梢,她知道,时间到了。
十四透过枯槁的老手,轻轻抚着那串混天铃,轻轻自语:“这是我寄宿过最长寿的宿身了吧?一百零九岁,再过一个月,就满一百一了…”
下一瞬,那手无力的滑下,一个百岁老人,就这么孤零零地坐靠在一座墓碑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她知道,不出一日,便会有受过她夫妻二人恩惠的村民找过来,将她的尸骨与她的丈夫合葬,寿终正寝,且受人爱戴,这辈子,宿身,善终了!
【任务完成,灵魂剥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