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坯房搭着茅草,房顶最上方压着油毡布,外面弄了一个竹篱笆,篱笆不高,约莫着刚到大人的膝盖处。
因着下了大雪的缘故,竹篱笆像是穿上了新装,白茫茫的。
胡青梅忍不住小声和沈美云嘀咕道。
她们都是从北京来的,城市里面长大的孩子,住在皇城根下,越是靠近街边的位置,其实位置也是越好的。
沈美云听到这话,她倒是知道内情,但是却不好解释些什么。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好在老支书家的人听到动静,便有人迎出来了,出来的不是旁人,正是老支书。
他手里还拿着一根旱烟,吧嗒吧嗒的抽着,“娃娃们都来了进屋吧,外面冷。”
这话一说,知青们鱼贯而入。
沈美云没急着跟着大部队进去,而是立在了屋檐下,安静了收了大黑雨伞,抖动了一下,这才把黑雨伞上面的雪花给抖掉。
雪太大了,以至于,哪怕是撑着雨伞,肩头还是落了不少雪花。
她先是给绵绵拍掉雪花,又抖落了自己身上的。
这才低声朝着绵绵问道,“鞋子湿了吗”
绵绵扣了下脚指头,感受了下,“有点冷。”
至于湿没湿,她似乎没感受出来
沈美云笑了下,“那等会回到知青点,妈妈跟你检查。”
她和绵绵说话的间的功夫,知青们已经全部进去了。
外面院子里面只剩下老支书家的几个孩子。
有两个小男孩,一个约莫着和绵绵差不多大,一个约摸着岁。
小脸上还挂着鼻涕,好奇地看着沈美云和绵绵。
“你们就是阿爷说的新来的知青娃娃们吗”
这小孩才多大的啊,一口一个知青娃娃,让沈美云想笑,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呢,你是谁”
“我啊,我是阿爷最喜欢的孙子。”
“胡说,我才是!”
两个小孩竟然这般争执了起来。
眼看着沈美云打趣地看着他们,俩小孩向来混世魔王的皮性子,竟然难得有些羞窘。
往后躲了躲。
“姐姐,你真好看。”
笑起来就更好看了,像是,像是什么
阿牛想了半天,憋出了两个字,“像极了我阿爸去夸我阿妈好看的样子。”
这话一说。
阿牛的母亲从厨房端着一搪瓷盆子的胡辣汤出来,忍不住脸一热。
她是老支书的小儿媳妇,才和丈夫结婚不过几年的光景。
两人感情好,丈夫通常会说一些浑话,万万没想到被儿子听了去。
她忍不住嗔着呵斥了一句,“还不进去”
阿牛抬手扮了个鬼脸,这才跑的没影。
阿牛母亲这才朝着沈美云点头,“沈知青。”
其实,公爹去接人过来的时候,大家在村头的时候,便已经迅速交流了一遍。
这次有个女知青,长得特别漂亮,说是姓沈还带着一个女儿。
想来,这就和面前的人对上了。
沈美云朝着对方招呼,“嫂子。”
她笑的时候,眼睛弯弯,唇角两侧还带着梨涡,有着说不出的绝色。
阿牛母亲恍惚了片刻,这才说道,“进屋去吧,胡辣汤就是要趁热吃。”
这是她和婆婆一起做的。
沈美云嗯了一声,这才领着绵绵进去,那旁边大一点的孩子叫阿虎,他亦步亦趋跟着绵绵一起。
似乎察觉到沈美云的注视。
阿虎抿着唇笑了,“妹妹很好看,我想和妹妹玩。”
沈美云愣了下,这才低头看绵绵,询问她的意见,绵绵点了点头。
沈美云这才说,“去玩吧,一会吃饭,妈妈喊你。”
得了命令,绵绵很是欢喜。
直接跟着阿虎去了院子里面,小孩儿不怕冷,尤其是南方没见过雪的小孩儿,骤然见到这般厚厚的一层大雪。
可不是就玩疯了
眼见着绵绵出去了,旁边的姚志军也有些馋,他本来是跟着姐姐一起,规矩的坐在长条凳子的上的。
听到外面的热闹,他忍不住去看姚志英。
姚志英想了下,“要吃饭了。”
错过这个点,没得饭吃,要饿肚子的。
姚志军脸上的黯然了几分,沈美云看着叹了口气,并未插手。
这是姚志英教育弟弟,和她无关。
她收起了那多管闲事的心思,坐在长条凳上,细细的打量着。
老支书家的堂屋后墙上,挂着一副画像,堂屋的正中间是放着两张八仙桌。
四周放着的凳子,都是那种长条凳,一张桌子四条凳子。
男知青的身量宽广一些,两人坐一桌,女知青纤细一些,虽然也是两人坐一起,但是外加了两个孩子。
待大家都落座后。
阿牛妈端了一大盆搪瓷盆,热气腾腾的胡辣汤里面还放着辣子,飘在上头,光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
胡奶奶是落在后面的,她端了一簸箕的棒子面窝窝头。
虽然是杂粮,但是胜在量大,沈美云大眼睛扫过去,最少有十多个。
一人分下来,能分两个是不成问题的。
见知青们好奇地望着。
胡奶奶笑着,神色极为慈祥,“我们这东北这旮旯,别的不多,就是粮食多,只要踏实肯干,算不上富足,但是饿肚子是不至于的。”
大东北啊,到处都是黑土地,那是老天爷赏饭吃。
只要勤快,那黑土地总会长出最为丰硕的果实。
听到这话,沈美云他们跟着若有所思。
看来他们知青插队,还真来了一个好地方。
要知道,他们有人认识的知识青年,去了西北,云南那些地方,据说,连饭都是吃不饱的。
没想到他们这里竟然能吃饱饭。
当然有个前提,那就是努力干活,挣工分才可以。
有了胡奶奶这一番鼓舞,新来的知青们各个都是跃跃欲试的。
沈美云尝了下胡辣汤,一口下去,口感绵滑细腻,那热度从口腔一直蔓延到胃里面,温暖到了四肢百骸。
只觉得浑身的凉气,都跟着消散了一些。
就是有些辣,胡奶奶怕他们这批新来的知青,适应不了东北的冷天气,别生病了。
所以,这干辣椒都是成倍的放。
不辣才怪。
不少知青们都开始吸溜起来,不得不说,这辣的上头的感觉真不错。
只是几口下去,身上,额头上就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沈美云也不里外,她后面结婚虽然去了南方定居,但是以前却在川省长大,算是正儿八经的川妹子,不怕辣。
这辣味方沈美云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让人恨不得热泪盈眶。
不过,她吃了第一口就反应过来了,这怕是太辣了,绵绵吃不了。
她想了下,朝着胡奶奶低低说了一句话。
胡奶奶便点了点头,不一会端来了一个粗瓷碗,那粗瓷碗里面不是旁的,正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白开水。
姚志英还在疑惑,沈美云这是做什么,就见到她把胡辣汤里面的辣白菜,给挑了出来。
放在粗瓷碗里面唰了一道,这才朝着外面喊道,“绵绵,进来吃饭。”
绵绵很乖的,说玩一会就玩一会,朝着阿虎告别后,便跟着进屋去了。
哪里料到,阿虎粘着她,跟着她一起进屋了。
绵绵走到了沈美云面前,爬上了板凳,坐好后,沈美云便夹着一筷子唰过的拉白菜问她,“能吃吗”
绵绵尝了下,有些辣,但是桌子上也没别的菜了,她低着头咬了下去。
眼见着闺女这么个反应,沈美云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她想下,没在强迫对方去吃唰水的辣白菜,直接掰了半个棒子面儿馒头给她。
绵绵的饭量不大,半个棒子面儿馒头就足够了。
绵绵乖巧地接了过来,咬了一口,她没咽,皱着小小的八字眉,下意识地去看妈妈。
沈美云还吃没吃棒子面馒头,看到女儿的反应,便自己咬了一口,一口下去,她就明白闺女这表情是为什么了。
和陈秋荷做的棒子面儿馒头不一样,陈秋荷是掺了富强粉进去的。而老支书家的是地道的棒子面,没掺和一丁点的细粮。
完全就是玉米棒子打碎了,混着高粱一起的。
吃下去不止是刺嗓子,而且没有半分的甜,完全像是吃麸皮。
扎嘴又寡淡。
沈美云的表情有些微妙,但是看着大家都在吃,她想了下,把绵绵手里的棒子面馒头,又一分为二掰了一半。
给了她一丢丢的棒子面馒头。
接着,这才朝着她说道,“剩下的吃的完吗”
不得不说,这才是母女二人之间的心有灵犀,绵绵马上跟着点了点头。
小口小口的吃着,倒是乖巧。
旁边的姚志军完全不一样,他从来没吃过这种刺嗓子的粮食。
他以前在姚家的时候,姚家在北京是开商行的,而且还从民国时期就开始了。
积累了足足有三代人。
可想而知,姚家的富贵,他可谓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也不为过。
他以为在火车上的日子就够苦了,万万没想到,还要吃这种粮食。
他便苦着脸,看着姚志英。
姚志英没办法,她不像是沈美云那般惯着孩子,她手里没钱。
于是便硬起心肠来,“不吃饱的话,晚上会饿肚子。”
这话一说,姚志军没了法子,想说绵绵也没吃。
沈美云很淡定道,“我一会打算离开的时候,和老乡们换几个鸡蛋。”
她要给绵绵开小灶,那是开到明处的,不可能连带着姚志军一起养活。
毕竟,他们之间没有太大的关系,偶尔的不费力的帮衬可以,但是真要是见真章的时候。
沈美云第一个顾着的还是自己的孩子。
姚志军实在是没了法子,只能硬着头皮吃,吃着吃着就哭了起来。
这让,旁边的人也跟着安静了下去。
都跟着看着他。
姚志英身为姚志军的姐姐,当即脸上辣的,尴尬到想要抠脚趾的地步。
但是,不行她逃不掉。
她不止逃不掉,还要借着这个机会去教育弟弟。
“军军,如果你今天不吃的话,那就饿肚子,明天后天大后天,以后一直都是这样的伙食,你看你能饿多久”
她一说这话。
姚志军的哭声更大了,是委屈的,也是难过的,他一边吃,一边哭。
抽抽噎噎,看得怪让人心疼的。
老支书和胡奶奶叹了口气,“既然来到了这里,就要做好吃苦的准备,咱们这里的条件肯定是比不上北京城的。”
他们这里不能适应的知青还多,只是这种小孩子还是头一次。
他们这话一说,周围的知青都跟着安静了下来。
一时之间,只有姚志军那伤心委屈的哭声。
绵绵有些害怕,她往沈美云的怀里钻了几分,小小声说道,“妈妈,我怕。”
还好她妈妈没逼她吃。
她吃不下。
沈美云摸了摸她,安慰好了以后,迅速解决了自己的饭菜,不得不说大人的适应能力就是强。
三分钟喝了一碗胡辣汤,又吃了一个半的棒子面馒头。
待解决了自己的五脏庙后。
她就先去找到了正在收拾碗筷的胡奶奶,单刀直入,“胡奶奶,我想和您换一点鸡蛋,不多五个就够了。”
这话一说。
胡奶奶便问了,“你拿什么换”
乡下人攒点鸡蛋不容易,平日里面鸡下蛋了都舍不得吃,全部都放在陶罐里面。
沈美云便说了,“可以用水果糖换,也可以用钱。”
“您看您的选择。”
这下胡奶奶思忖了下,“我们平日攒点鸡蛋,偶尔也会拿到供销社去卖,供销社那边收的价格是三分钱一个,五个鸡蛋我算你一毛五。”
说完这话,她听到外面几个孩子在嬉笑,她便心软了,“一毛五的话,我不要钱,你看着给我点水果糖就好了。”
乡下孩子没得啥零食吃,他们这里又离供销社远。
买一次糖不容易。
想来沈知青是从北京来的,她拿过来的糖也会更好吃一些。
之前他们就跟那些外来的知青换过。
沈美云嗯了一声,从棉衣的兜里面顺势抓了一把糖出来,有十来个水果硬糖,还有三个大白兔奶糖。
这是她提前准备好的,就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
这会刚好派上用处。
“您看行吗”
胡奶奶眯着眼睛,数了数,尽管很舍不得,还是往她那推了下,“多了多了。”
“你收回去几个。”
说完,她只知道的,这种水果硬糖要八毛一斤,还要糖票。
就沈知青拿的这几个水果硬糖,要买的花最少要三毛,而且还要糖票。
沈美云没收,又推回去,“就当是我给娃娃们的见面礼,而且往后我可能还要和您换鸡蛋,麻烦您帮忙多攒一些。”
泡泡里面倒是有很多鸡蛋,但是她现在住在知青点,人多眼杂吃东西又在一块。
实在是不好拿出来。
她需要把泡泡里面的东西,一点点过到明路。
比方说,这次的换鸡蛋。
胡奶奶瞧着沈美云大方,她心里也爽利,便跟她没客气,“成,那我下次攒了鸡蛋,都给你留着。”
沈美云道了谢,又去找了老支书。
说起了正事。
“老支书,我想和您打听一个人。”
老支书之前瞅见了,沈美云和自家老婆子去换鸡蛋,不过也是睁一只眼闭只一眼,没有打断对方。
这会听到她的问话,他神色温和了几分,“你说。”
沈美云,“前进大队有没有一个叫陈石头的人”
老支书听完,回忆了半天,“没有,有几个小娃叫石头,但是他们都不姓陈。”
这话一说,沈美云有些失望,“没有啊。”
可是,她妈说了,她舅舅就是叫陈石头啊,当年外婆改嫁的时候,陈家不让她舅舅离开。
所以,她外婆只带了她妈一个人去了北京城。
“除了叫名字,还有没有更具体的”
更具体的
沈美云想了下,“姓陈,今年约摸着有四十多岁。”
她妈妈今年四十二,她妈说她离开前进大队的时候,她哥比她大五岁。
那算起来。
“对方四十起岁。”
老支书还是摇摇头,“没有这么一个人。”
他们那里有叫陈石头的,还是四十多岁的,完全是没有的。
“那老陈家,有这么一号人吗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男人。”
老支书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们前进大队,以前叫什么吗”
“什么”
“陈家村。”
“光姓陈的,中年男人我粗略估计了下,有二十多个。”
“光我们家就有四个。”
他四个儿子,可不都是四十岁左右了
可是没有一个叫陈石头的。
沈美云,“……”
她是万万没想到,找个舅舅竟然还挺不容易的。
她捏了捏眉心,陷入了头疼,“那成,老支书麻烦您帮我打听下,如果有消息通知我一声。”
老支书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
等沈美云出来的时候,知青点的知青们,几乎全部走完了。
她一个人耽误了在最后,也不是一个人,倒是还有绵绵。
她喊了一声在绵绵,对方跑过来后,沈美云牵着她的手,出了老支书家。
这会,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去,地上白茫茫的一片在反光。
将将够晚上八点的前进大队,家家户户都熄了煤油灯,陷入了一片漆黑,是那种安静到可怕的地步。
老实说,沈美云也有些心里打鼓,她下意识地牵紧了绵绵的手,在心里打气鼓劲。
打算一口气冲回去。
当她刚跨出了一步的时候,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下。
夜色下,突然出来了一个清瘦的人影,对方温和地喊道。
“沈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