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行渐远,上海的喧嚣被抛在十公里之外,甲板上珍馐美味罗列了满满两张台子。可是,与阴郁的天空一样,大家的情绪都不高。他们都知道,福华造船筹备处主任李想将在三天内离职;继任者,将是一个官方代表,付区长。
付区长的接任表达出两重意义,一是地方政府对福华造船的重视,二是此次谈判基本上已经没什么问题了。付区长那样的人不会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做赌注,贸然进入一个危险的赌局。
程震疆也正式走上前台,他的职务虽然只是福华造船筹备处副主任,却将在下一阶段成为筹备处的实际负责人。付区长公务繁忙,不可能参与具体工作。
祝童站起来,对长餐桌两旁的手下深鞠一躬,说:“感谢各位这段时间的支持,福华造船筹备处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从现在开始,各位都是旭阳集团集团的人了。今天请陈依颐小姐来,正是为了让大家放心。”
陈依颐很会做人,马上站起,说:“李主任的眼光和能力一直是我们敬佩的,强将手下无弱兵,各位都是福华造船的功臣,能请到各位加盟,是旭阳的荣幸,也是福华造船的荣幸。”
宋中韧首先鼓掌,表示一定会跟着陈董事长好好干。事实上,谈判还在继续,福华造船董事局还没有组成,陈依颐未来的位置很可能是董事局副主席。
钱老是无所谓的,与福华造船筹备处的大多数人一样,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至少在福华造船完成之前,陈依颐一定会倚重他们这股力量。
祝童上到高一层甲板上,那里早摆好两只沙滩椅,一张台子,他招手请过吴瞻铭。
“吴老兄,我要走了,现在正式征求老兄的意见:是跟着我去伊丽斯医院,还是留在福华造船?”
“当然跟你去医院了。我本来就是个医生,又不懂造船。”吴瞻铭已隐约有挥洒自如的大气,一年多不到两年的时间,因为祝童,他的命运与思想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特别是在福华造船筹备处的半年多时间里,吴瞻铭看清了很多东西,也想明白了很多东西。
“吴老兄可要想明白了,你现在也是身家数百万的富人了,完全不必勉强自己。”祝童半开玩笑的说。
吴瞻铭、张雪丹、程震疆、萧萧等几位福华造船筹备处核心人员,在祝童确定的分配名单上,都得到了丰厚的汇报。特别需要说明的是,叶儿把属于自己的那份捐给了凤凰基金。理由是,她身有公职,且在筹备处的时间很少,不该得到那份价值百万的红包。
“李先生,你像大海。”吴瞻铭没有回答祝童话,突兀冒出一句。
“什么?”祝童以为自己听错了,吴瞻铭给他的感觉一直个很实际的人,不该有如此浪漫的比喻。
“我的家在湖北乡下,宋小姐可算是我的半个老乡。十九岁之前,我从来没见过大海。通过高考我来到海洋医学院,也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看到大海。那时,大海在我眼里不过一片污浊的沙滩。因为我身上背负着太多的压力和责任,为了供我上学,父亲把家里的水牛卖了。”
说到这里,吴瞻铭眼眶湿润了。祝童默默拿起纸巾递过去。
“谢谢。”吴瞻铭接过来擦拭着眼角,继续道;“上海是个实际的地方,我能证明自己的只有优异的成绩。从本科到研究生,整整八年时间我只看过一次大海。那时,时间与爱情和学生餐厅里的牛肉一样都是奢侈品,我消费不起。后来,我以一个医生的身份留在上海。当时我想,买一套大房子,把父母都接来,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大海。我结婚很晚,因为没有房子,我当时的薪水根本就买不起房子。好在,那时的医生是令人尊敬的,三十岁时终于有人肯嫁给我,并且,她有房子,一套很小的二居室。瞧,我有时间去看上海最美丽的海滩,能吃上肉牛,但爱情对我来说依然是奢侈品。”
“吴老兄,萧萧很快就回来了。”祝童品出几分味道,说。
萧萧与吴瞻铭之间的关系很微妙,筹备处内,大概只有祝童才稍微了解一些。
“为了萧萧,我才从海洋医院跟你出来。你说过,能带着我体会上海的精彩。没有钱,体会不到上海的精彩,没有钱,我没有离婚的资格。”
“你现在……”祝童心里沉重。萧萧可没表示过什么,她是兰花的人。
“我已经离婚了,萧萧没有要求过什么。她是个好姑娘,不是因为她我也会离婚。不只是为了爱情,上海女人实际的可怕,结婚时我把父母接来上海,她很不满意,我这个当儿子的只能让他们在小旅社里住了三天。临走那天,我带着父亲和母亲来到海边吃了一顿海鲜。从那天起,我就决定要离婚,所以,那两年我一直采取措施没要孩子。可是,她还是生下个男孩,我是医生,知道那孩子不是我的。”
“这你也能忍?”祝童诧异。
“不是我能忍,孩子总是没有无辜的,错都在大人身上。很多时候,我会到海边对着大海说话。在上海,我找不到倾诉的地方,那种东西在心里积蓄多了,会让人发疯的。从上个月开始,我每月要支付一千元抚养费,一直到孩子大学毕业。”
“可是,你完全不必……”祝童想说,他完全可以爆发。想到吴瞻铭的经历,想到现实,一个上海户口和一份稳定的职业已足以让一个铮铮铁汉屈服;何况一个浸润在学校多年、手无缚鸡之力的医生。
“上海没有海,每月我都要去一次舟山。以前是自己去,后来就带着孩子去。前天,我又去了一次舟山。不知为什么,这次看海与以往有很大不同。坐在沙滩上,看一层层的海浪在从远处涌来,把你好容易堆好的沙城悄然抹去,我不只感受到自己的渺小。我哭了,以前是孩子看到自己堆的沙城坍塌哭,前天,我也哭了。父亲已经走了,我要把母亲接来养老。有了这笔钱,大海才冲不走我的房子。”
吴瞻铭真的在哭,开始只是默默的流泪,后来就变成嚎啕大哭。
谈话没法继续下去了,下面的人都在朝这边看,祝童只好把他送进船舱。
今夜,天空阴沉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