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走进大礼堂时,饺子依然冒着热气。进门她就站在老脏的背后,老臧端坐在地上,他面对着早已点燃的蜡烛,低声叫:“娘,娘,娘。”连着叫了几声娘。烛光染红了他的脸。莉莉即使故意咳嗽了一声,老脏也没有回过神来。他依然木纳的坐着,莉莉已经来到他的前面,饺子放在地上。她说:“趁热吃了吧。”莉莉和老脏挨得特别近,她看清了老脏的脸上早已泪光闪闪,看他那胡须冗长的几乎遮挡了嘴唇。莉莉从盘子上夹起一个饺子,试图送进他的嘴里,这让老脏的头扭过去,脸上却立刻绽放出笑容。于是他自己从盘子里抓起一个饺子,大口大口的咀嚼着。看着老脏吃得香甜,莉莉站起身,就在她回转身刚要离开时,看到牛兰旺端着一碗饺子就站在她的身后。她知道他也是给老脏送年夜饭来的。他们相视着,似乎这样的不谋而合,超乎他们的想象,他们目光在瞬间交融在了一起,会意的笑了笑变擦肩而过。
庄户人家的年,和城里人家的年几乎都是一样的。都是在相互问候,祝福甚至叩拜中转瞬即逝。春天的脚步就是在这热闹和笑声中悄悄亲吻着你的生活。
惊蛰过后,又到了农民敲锣唱戏的时候了。
俗话说,谷雨前后,种瓜种豆。这个春天可把牛书贵忙得不可开交。原来的六亩地再加上牛长江转包给他的十二亩地,这让他一下子拥有了十八亩土地。这些耕地,除了有四亩天种上了冬小麦,其余的全是白茬地,都要赶着在谷雨前后播种。牛书贵和牛群牛长江统一了意见,决定都种棉花,这也是当地政府提倡种植的品种。地膜,种子,化肥刚从供销社买来卸完了车,就开始忙活着浇地。春种棉花需要提前浇一遍透水,保墒情才能保苗壮,庄稼地里的活在牛书贵身上可谓轻车熟路。他种地不怕吃苦,吃苦受累绝不含糊。
眼下,好在和棉田相近的沟底里有些水,而河里的水并不深,呆几天机器隆隆的日子,河坝上机器星罗棋布,几天就会把水抽干。借都没动手的机会赶紧浇水。牛书贵手脚麻利的把机器稳在了河坝上。这一切活几乎都是由他自己来完成。胖老婆看着那么沉重的机器在牛书贵手里滚来滚去,几次都呵斥他停手,心疼的非要和他一起来抬,牛书贵一扬手回绝了。这个硬邦邦的车轴汉子干起力气活来,丝毫不减当年的彪悍,见了土地就像蜜蜂见了花蕊一样,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牛书贵脚穿雨靴,手持铁锨,正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水里挥舞着铁锨打埂。抬头一看,赵四就站在了眼前。赵四春天接的活太多了,他简直成了香饽饽。请牛书贵这样的老将出马,已经刻不容缓。牛书贵望着这一大片待浇的白茬地,牛书贵迟疑地说:“赵四,等哥浇完了这片地我立马就去行吗?”
“老哥哥,俺求求你啦,浇地不是小事吗?回头我找几个有胳膊有腿的就能对付,不用你管了。咱那工地上离了你,都大眼瞪小眼的扯皮,我的人马就没了主心骨,他们都念着你呢。”
牛书贵经不住几句好话,慷慨的说:“赵四,干脆,哥现在就跟你走得了!”牛书贵走下河坝,把机器关掉,对一旁的胖老婆说道:“你在这先看着,我和赵四去啦?”
赵四爽快的说:“嫂子你放心,回头我就派人来给你家浇地,只管给你家干活,回我家管他吃饭。”
胖老婆看着赵四油腔滑调的样子,就开玩笑道:“只能让你哥干活,不能管你哥喝酒啊,再喝大醉了,我拿你算账!”
赵四甜甜地说:“哪能,哪能呀,我会像伺候皇上一样供着俺哥呢。”于是,胖老婆和赵四都哈哈大笑起来,田野里变荡漾起爽朗的笑声。
牛书贵一进入工地,气氛一下子就活跃了好多。本来赵四只让牛书贵掌管技术,监工不让他干活,可牛书贵哪里闲得住。他往往在指导和说教中一干就是大半天。牛书贵反倒认为如果只动嘴不动手,和生产队长一样指手画脚,自己就成了地地道道的剥削阶级形象,起码他自己这么认为。内行领导起外行来,往往会有一种事半功倍的效果。一个或需要多长时间干完,都在牛书贵心里装着,明镜似的。谁想在他眼皮子底下擦滑磨洋工,心中都感到问心有愧。牛书贵和赵四管人有截然不同的办法。赵四看见哪个在磨洋工,就迎头一顿臭骂,让那人的脸面恨不得钻进自己的裤裆。而牛书贵则不同,开工前,他就会把半天的活分下去,干完活可以抽烟喝水扯闲篇。这样的分配即合理又不会窝工,干着活你还可以很轻松地拉呱说笑话。但谁都不会忘记自己的进度。
大嘴是最爱挑刺和发牢骚的主,对于牛书贵的到来和入木三分的合理分配,几乎无话可说。心里暗暗为牛书贵竖起大拇指。
这一日,一个庄上有两家民房要同时开工。牛书贵提着水平尺,脚下生风,忙的团团转。他在测好的各个角度下好木桩,挂上线,还要急着到另一个工地上铺线。临走时,他给大嘴几个人交代完活,就搬起自行车,往另一个工地赶路。大约一个小时后,牛书贵又回到这个工地。七八个人正热火朝天干得起劲,房基已经垒到膝盖高。牛书贵闭一只眼用吊坠检测着一边的墙角,脸上流露出满意的表情。他高兴的刚想夸他们几句,一眼却发现了一个大的疏漏。地基上应铺设的用来隔潮的油毡忘了铺,最为使用多年的民宅这是很关键的一环。牛书贵立马扬手喊停。示意大嘴过来。
“大嘴!你看,我走的时候怎么给你交代的,连油毡都忘了铺。”大嘴爱说,光顾了侃大山,却误了正事。大嘴笑眯眯的看着牛书贵压低声音说:“头,东家又不在,都干到这份上了,算了吧,下次我们一定记着。”
牛书贵心里憋着火,强忍着。说:“大嘴,这个没商量,全拆了它,返工。”
牛书贵的话一出口,大嘴几个人就一脸的愁容。七八个人白白忙活了一个多钟头,都怪你大嘴谈论女人,女人不但误国,还误了眼前的大事。他们一时间面面相觑,又觉得无奈。
牛书贵说:”像这种低级的错误以后可不能再犯。东家在与不在都一样。大家伙哪一个都是庄户人家,你想想,东家盖个屋往往要事先张罗好几年才盼到了今天,盖这一回房,东家恨不得掉一身肉扒一层皮,有多么不容易。你看,油毡人家都搁在这里,你们却没用上,要是给你们家盖屋,忘了这活,行吗?啥也别想啦,赶紧返工。好在这是泥口,要是灰口,就是返工有的东家都不见得愿意,灰钱不是钱。返工不影响刚才我分的活,就是挑灯夜战也得干完。”牛书贵的话句句在理,有深入浅出,柔中带刚。几个人一想,返工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别迟疑了,这活多亏是牛书贵看见了,要是赵四看着咱干这样的活,说不定我们要给爹娘赚多少骂呢。这样想着,他们就不再犹豫了,便七手八脚的动起手来。牛书贵也跟着忙活,他干起活来都懒得直腰,一会儿就汗流浃背了。
可偏偏这一刻,赵四就真的来了。大嘴干着活,眼睛的余光看到他时,心里就好像装了十五只小老鼠,心想这回可赶上倒霉了,非挨一顿赵四狗血淋头的痛骂不可。他索性低着头,装作没看见只顾机械地干活。赵四脸上已经阴云密布,一尊装满火药的炮筒一样站在那里,几乎让所有的人心跳都骤然加速。
牛书贵满头大汗的抬起头来的时候,恰好碰上赵四那冷若冰霜的目光。牛书贵断定接下来赵四就要大发雷霆,自然不会冲着他发火。即使冲大嘴他们发火,自己脸上也会感到火辣辣的。赵四接过牛书贵递过来的一根烟。拉着脸转向大嘴:“大嘴!这活是怎么干的?这里是工地现场,不是练功房。”没等赵四继续发挥,牛书贵大包大揽地说:“嗨!这回怨我,忘了交代清楚,没铺上油毡就垒了大墙,害的伙计们多干老些活。”
大嘴一听牛书贵这话,心情一下子放松了许多。就好像牛书贵给自己上了一份保险一样抬起头来,脸上焕发着神采说:“刚才,‘头’说了,晚上请俺哥几个下馆子喝酒。”
赵四眼瞅着大嘴,诙谐地说:“你哪是为了喝酒,你是为了去饭店看那女服务员的脸蛋儿吧。”
这话引来全场一阵哄笑,大嘴笑起来嘴角够到了后脑勺。刚刚进入冰点的气氛一下子又有了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