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这样一个我(2 / 2)

凰权 天下归元 4529 字 2022-09-03

只有在那一日,娘才会不怕费事的摘选藤萝,一大包里能做饼的只有部分嫩芽,一点点的清洗,揉面擀面,猪油还得去大厨房讨要,她们从来都是自觉而自尊的人,一年也就这么一次,她同意娘去给厨房那些势利婆子赔笑脸,因为她知道,如果不让娘这么做,娘会觉得亏负她,她不要娘带着亏负的心情陪她走过这样的日子。

那些年,并不清楚为何自己的生辰和娘对外宣称的不一样,并不清楚为什么总要偷偷摸摸的过生日,她问过,娘不回答,只是略带哀伤的抚摸着她的头,轻轻道:“知微,总有一日你会明白。”

如今她果然明白,却已太迟。

从那年大雪之后,她想她不会再在任何生辰吃到藤萝饼,也不打算做给自己吃,有些事,过去便过去,深埋便深埋,挖出来,不过徒劳剥裂旧伤而已。

不曾想,在今夜,一句无意的提起,她邂逅又一抹藤萝香。

凤知微手按着案板,感觉着那份彻骨的凉,眼神里碎光流转,漾着微微的疑问。

今夜这一顿藤萝饼,是巧合,还是……

半晌她闭目,叹息一声。

转了个方向,她霜雪般的眼神笼罩着皇庙,那里,有两个心怀叵测的女子,在青灯古佛下,正密谋着森冷的计划。

那里,有王朝的新生子正在孕育,等待着在一个最合适的时机被捧出,砸动这皇族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大位之争。

她沉思着,提了纸包,关了厨房门,慢慢走到后院,在那个直通楚王府的井旁坐下。

井水清亮,倒映今夜朦胧的月,四面树影婆娑,如无数双无力伸张抓握的手指。

她坐在井台边,把一个仰头看月的姿势,看了很久,直到将月色看破,碎裂为霞,涂了天边的晨曦。

天亮时,她缓缓起身,带着一衣的露水,离开井台。

井台沉默着,仿佛要一直沉默下去,将这****的沉静翻涌无声记取。

晨曦碎金一般射过来,射在井台上。

那里,一个不算太起眼的角落,有两个细细的字,看起来像是用内力以指甲,在井沿青石上勒痕。

“皇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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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的时候,前院里车马已备,一大一小已经精神奕奕的在门口等她。

凤知微勉强收拾好自己,自认为应该已经将****没睡的憔悴给遮掩,不想顾南衣一看见她便道:“没睡。”

凤知微假笑,顾左右而言他,“东西都带齐了没有?顾知晓每晚睡觉必备的大枕头……”

一样东西撞着了她的腿,回头一看,顾家小小姐左胳膊弯揣个大枕头,右胳膊弯揣着只笼子,笼子拎不动,在地上拖,肩头上还有她的两只猴,整个人像一团横冲直撞的移动童车,撞得四面婢仆纷纷走避。

凤知微蹲下身,笼子很精巧,里面却没东西,这丫头,大老远的背只笼子是要做什么?

她诚恳的请教顾小姐,顾小姐给她个大白眼,慢条斯理的道:“听说那边很多好玩的。”

凤知微恍然大悟,敢情顾家小小姐听说了闽南西凉那一线奇珍异兽多,这是准备抓一对金丝笔猴第二来壮大宠队伍了。

“那也不用从这里带笼子去啊……”凤知微谆谆教导,觉得出使西凉的朝廷队伍里如果出现这玩意,人家会误会她遛鸟走狗的。

顾家小小姐二话不说,啪的将笼子底座一个凸起一扳。

“砰。”

一声闷响,金丝竹篾编织的笼子顶突然散开,几根原本弯曲的篾条霍然弹起,篾条尖端锋锐如箭,直刺凤知微双眸!

凤知微正是弯腰询问的姿势,离笼子极近,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不到三岁的孩子的笼子,居然也是杀人利器,一惊之下篾条已到近前!

“嚓。”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一把拎开凤知微,随即手指一弹,篾条在半空化为青绿色的粉末落地。

顾南衣做完这两个动作并没有停下,衣袖一挥,顾知晓手中的笼子立即飞了出去,撞在墙上裂开。

顾知晓已经吓呆了,看见笼子撞坏,才尖呼一声扑过去,捡起笼子,再回首时已经带了哭音,“我缠着老四做了七天!赔我!”

她一头扑过来,不向着砸坏她笼子的顾南衣,却向着凤知微,“赔我赔我赔我!”

凤知微一把揽住她,仰头向天苦笑,果然连孩子都知道捡软柿子捏。

看顾知晓哭得那鼻涕眼泪满脸狼狈模样,看来这笼子确实花了她不少心力,凤知微目光在地上粉碎的篾条掠过,她不认为顾知晓这点大的孩子会狠毒到用这东西对她下手,刚才篾条射出时她也呆在那里,想必也没想到机簧如此强劲,这么想来孩子也没什么大错,正想回头劝劝顾南衣,他看起来很不高兴,浑身气息都森寒许多。

她还没说话,顾南衣已经过来,手一抬,便将她手中的顾知晓拽出来,重重往墙边一墩。

他手势绝对不轻,以至于顾知晓落下时,地面腾起一股烟尘,凤知微怀疑小丫头的脚都会给顿麻了。

顾知晓惊得一缩,眼泪瞬间逼了回去,仰头呆呆看着他,这下撒娇哭闹也不敢了。

“你留下。”顾少爷言简意赅,转身就走。

凤知微一看不好,少爷生气了,少爷生气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事,她得关照其他人去,想想顾知晓这性子,留下也不是坏事,反正宗宸会照顾她,只好自己说一声“照顾小姐”,也跟了上去。

“不要——”

一声尖呼,顾知晓抛掉她心爱的别人摸都不许摸的大枕头,唰一下弹过来,便往顾南衣肩上跳,顾南衣肩头一晃,顾知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唰一下落下,还是在后面的凤知微赶紧接住。

顾南衣头也不回,自顾自上车,手一挥放下帘子,道:“看好她。”两个婢女上前拦住顾知晓。

马车车夫扬着鞭子,为难的看着众人,不知这鞭子要不要落下,顾知晓两眼发蓝,眼睁睁看着马车将要驶开,突然低头,狠狠的咬在婢女护在她的手上。

婢女哎哟一声松手,顾知晓已经冲了出去,一把攀上车辕。

车帘里伸出一只手,淡淡的把她拨下去。

顾知晓在地上打个滚,从泥尘里爬起来,再爬。

顾南衣再拨。

顾知晓滚落,砰一声撞在车轮上,额头上立即起了个大包,却不哭也不闹,一边摸着头,一边再爬。

顾南衣再拨。

众人都呆在那里,看那对铁石心肠父女第一次当众争执,连争执都与众不同,沉默而执拗,各自展示各自的倔狠,令人心惊。

凤知微怔在那里,她知道顾南衣是十分坚执的人,但是她也知道顾南衣对这个养女的宠爱和看重,很多时候知晓比他自己更重要,万万没想到,仅仅因为知晓险些误伤她,他便能这样对他的心肝宝贝眼珠子。

“南衣——”她看不下去,突然出手,架住了顾南衣第七次挥出的手,“不要这样,她还是孩子。”

顾南衣将她的手也拨了开去。

“伤害你,不原谅。”他一字字吐得简单而决然,“无论谁。”

第七次从尘埃里爬起的顾知晓,突然顿住了。

她仰头,扬起满是灰尘和泪水,花花绿绿的小脸,看了看车帘光影里透出的那一角面纱,突然不再爬车辕。

她蹭蹭走到车轮旁,抱住车轮,躺了下去。

四面一阵倒抽气的声音。

众人瞪着眼睛,看着那决然的三岁孩子,她将自己的身体放在车轮前,只要马车前进一步,就得从她身上轧过去。

马车夫慌不迭的跳下车,勒住马,生怕一不小心马走动一步,便轧着了那小小的身体。

凤知微默然看着那孩子,她当然很容易出手将顾知晓拉出来,她那点小力气威胁不了谁,但是真正可堪畏惧的是这个孩子表现出来的决心和杀气——不带我,我就死。

真要抛下她,会面对惨烈的后果。

“南衣。”她深吸一口气,拍拍他的手,“知晓不是有意的,我会好好和她说,不能再耽搁了,误了时辰我会掉脑袋。”

顾南衣沉默在帘后的暗影里,半晌他干巴巴的道:“顾知晓。”

凤知微以为顾知晓会坚持的躺在车轮下,不想她听见顾南衣声音便爬了起来,乖乖的走到车门前,垂头听。

顾南衣掀开一线车帘,指指凤知微。

“我是她的。”他道,“你也是她的,或者,用命去护,或者,离开我。”

凤知微想笑,觉得要一个三岁孩子用命来护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点,然而那瞬间的荒唐过后,她突然觉得心酸。

顾知晓却听得很认真,随即转头看凤知微,孩童清亮的眸子毫无遮掩的射过来,凤知微第一次觉得,这个骄傲执拗而淡漠尊贵的孩子,将她装进了自己的眸里。

半晌顾知晓慢吞吞的道:“成。”

顾南衣静默了一刻,将顾知晓拎了起来,那孩子破涕为笑,紧紧抱住了他脖子,将满是泥尘的小脸贴在他面纱旁,悄悄的道:“有个包,你给我揉揉。”

顾少爷不动,凤知微识趣的立即放下车帘。

让少爷在车里悄悄给他家宝贝卖乖吧。

马车辘辘驶开,顾知晓从马车里探出头,大声道:“笼子捡来,我还要修!”

凤知微隔窗递过已经坏了的笼子,她接了,凤知微道:“为什么一定要这个?”

顾知晓摸索着笼子,一边叹气一边道:“保护爹爹。”

凤知微的手僵了僵,突然想起黎湖苇塘里,那抱着装死的顾南衣大哭的孩子,她被吓得那么厉害,以至于心心念念要“保护爹爹”。

强大如顾南衣,一生担负着保护他人的责任,没有人想过保护他。

只有这个孩子。

只有这个险些被抛弃,泥泞里打滚也要跟上来,保护她爹爹的孩子。

凤知微僵在半空的手,终于落了下来,缓缓抚过顾知晓的头,顾知晓一让,还是那么遥远冷漠的看着她。

“对,保护爹爹。”凤知微叹息着,这么和她说,“他值得所有人,付出一切,去保护他。”

马车里顾南衣沉默着,觉得这女人说的都是废话。

马车外凤知微上了另一辆车,在掀开车帘之前,她回身,遥遥对街边一个角落看了一眼。

那里,微露黑色骏马的马身,一角月白色隐银龙纹的衣袂,在风里,悠悠的飘着。

百忙之中的宁弈,还是来了。

他此时本该在前往洛县的路上,陛下并没有指令他去送西凉使节队伍,他便不方便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出现,所以只能隐在街角,用静默的存在,来送行。

凤知微向那个方向微微点头,唇角笑容淡淡,在日光里反射出晶莹而温暖的光,像一朵透明的花,开在初夏的和风里。

车帘落下,马车车队安静有序的驶开去,他们将和副使及礼部的官员汇合,在城门外演礼,然后直奔遥远的西凉。

辘辘的车队后,远远的,突然传来悠悠的箫声。

箫声清越深幽,温存和缓,曲调虽幽凉,然并无凄咽悲沉之意,反而隐隐有超拔阔大气象,令人听了,心中温软而开阔。

马车里凤知微向着箫声逆行。

竹丝的车帘剪碎日光光影,将她的神情映得斑驳模糊,她沉在寂寥的黑暗里,将脸微微偏转。

向着。

那沉默的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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