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眉头微皱,喟然叹道:“并州如果风调雨顺,最多也只能养活两百万人口。赵岐赵大人数次警告过我,叫我适当封锁关隘以便控制入晋避难的灾民人数,但我怎么忍心做出这种事?灾民为什么要到并州来?是因为并州可以给他们继续生存下去的希望,我怎能击碎灾民的这最后一点希望?我不能阻止他们入晋。今年,我们北上出塞收复边郡,我们翻越阴山远征大漠,就是为了给并州灾民争取这份生存的希望。”
“但并州养活不了这么多人,这是事实。”田豫说道,“过去并州只有不足一百万的人口,从大人到并州安置太行山百万流民屯田开始到现在,并州在短短三年时间内激增到了三百多万人口。如果加上即将筹建的汉北郡胡族,并州人口大约在四百万左右,并州无力养活这些人。”
“大人的解决办法是安置灾民在长城南北屯田,而且大人为了确保屯田成功,为了北疆的稳定,不惜远征大漠开疆拓土,在阴山以北筹建汉北郡,用北迁胡人的办法来增加边郡的安置能力。”田豫说道,“大人在长城南北屯田,在大漠建汉北郡北迁胡人,都是稳定北疆的长久之计,前朝大秦始皇帝,本朝武皇帝在北疆都曾实行过同样的戍边屯田之策,但结果怎样大人应该很清楚。为什么最后都以失败而告终?”
田豫轻叹一声,继续说道:“随着北疆的休养生息,随着胡人实力的再度恢复,胡人就会入侵。但胡人入侵不是北疆屯田失败的主要原因,北疆屯田失败和胡人入侵的原因基本相似,就是因为北疆的贫瘠,百姓生活的极度贫困。因为生活的极度贫困,再加上胡人的频繁入侵,屯田的百姓随即抛弃家园,成群结队地南迁而去。今天,我们同样面临这个问题。”
“北疆贫瘠是地域原因,与生俱来,尤其是长城以北的边郡。这里一亩地的产出和中原相比差距甚大。土地的贫瘠,当地官府的盘剥,胡人的入侵是造成百姓极度贫困的三个主要原因。”田豫说道,“大人今天可以解决赋税和入侵问题,却无力解决土地的贫瘠问题。所以,以今天的并州现状,我们最多只能维持两百万到两百五十万人的生存。虽然大人在并州力推农工商并重之策几年后赋税会有一定的增长,但考虑到屯田所需和安抚胡人所需,北疆要想维持一个很长时间的稳定之局,需要大量持续的钱财支持,需要立即向冀州回迁人口。”
田豫郑重地看着李弘,低声说道:“否则,大人的所有努力,都将在瞬间崩溃。”
大帐内沉寂无声。
李弘和众将忧虑重重,心里的喜悦和兴奋霎时无影无踪。
“国让,你能说仔细一点吗?”李弘问道。
田豫沉吟良久,缓缓说道,“北疆要保持长时间的稳定,需要更多的钱财和土地,但这两样东西并州现在都没有。”
“我记得大汉国赋税收入最好的一年有六十亿钱进了国库。那一年,冀州赋税是十二亿钱,占整个大汉国赋税收入的两成。并州虽然也上缴了国库两亿钱,但随后却从国库里又要走了三亿钱以赈济边郡,修缮要塞和安抚塞外的胡族。在黄巾军没有暴乱之前,大汉国一年的赋税大约在三十亿钱左右,冀州上缴数目在六到八亿钱,并州和幽州一样,根本就没有赋税上缴,每年都要靠朝廷从京畿数郡调拨两亿钱用以赈济郡县。”
“现在,朝廷为了稳定北疆,给了大人北疆十五郡的军政大权,免了十五郡的十年赋税。但我们算来算去,这十五个郡除了河东、太原、上党、常山和中山国以外,其他十个郡在未来的十年内根本不会有赋税收入。相反,我们还要投入大量的钱财予以贴补。尤其是北地、上郡、朔方、五原、云中、定襄、代郡和上谷八个边郡,如果加上大人即将筹建的汉北郡,就是九个郡。目前,河东五个郡一年的赋税最多只有两亿钱,远远不能满足边塞九郡的需要。”
“当年武皇帝在北疆建六十万边军,迁百万灾民屯田、畜养百万匹战马,每年要从国库调拨几十亿钱财予以支持。但现在大汉国没有这个国力,天子和朝廷更不会从国库调拨一个钱给北疆,所以,我们必须另想他策。”
“我们不是还有河东和并州的盐铁之利吗?”玉石问道。
“盐铁之利要维持屯田和戍边,还要偿还巨额贷资,不要说十年,就是二十年后,我们也无法正常调用。”田豫苦笑道,“除非那些巨商富贾都死了,连他们的后人都死了。”
玉石愣了一下,又说道:“陛下给北疆调拨了一百五十亿钱,除了河套屯田和戍边外,我们肯定还能留一点,支撑十年应该够了。十年后,这些麻烦事都是陛下和朝廷的了。”
田豫摇摇头,叹了口气。站在田豫旁边的田畴说道:“玉大人,那些钱支撑不了十年。我们希望朝廷给粮食,给物资,但朝廷却给我们送来了整车的钱帛绢缯。为什么?因为粮食涨价了。过去一石谷三百钱,现在却要一千钱。粮食涨了,其他的物资也跟着涨。如果朝廷给我们粮食和物资,他们就要掏出比过去多几倍的钱来购买,所以朝廷不愿意。现在朝廷把钱送给我们,吃亏的就是我们了。这笔钱将来即使还有剩余,也无法支撑到十年后,能勉强支撑两年就不错了。”
唐放接着说道:“玉大人,十年后,这些麻烦不是陛下和朝廷的,还是我们的。而且十年后,北疆的形势要比现在更加严峻。”
李弘若有所思,鲜于辅和杨凤等人神情凝重。
“远征大漠胜利后,如果北疆能够稳定十年,大漠胡人的元气必定能得到恢复,而并州的屯田也能大成。那时,大人实力强大,权倾北疆,陛下和朝廷会怎么做?”唐放无奈地笑道,“大人为了北疆的持续稳定必定不会离开边塞,而天子和朝廷为了削弱大人的权势和铲除大人对大汉国的威胁,必定要想尽一切办法制约和打击北疆。其结果不言而喻。”
鲜于辅和众将望着一脸苦涩的李弘,惊惧不安。
“牧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杨凤问道,“难道大人走到绝境了?”
“从大人到并州招抚黄巾军开始,大人就已经把自己送上了绝境。”唐放看看李弘,淡淡地笑道,“大人自己也知道,大人对天子提出的数条要求其实就是自救之路。十年后,天子早已主政,而大汉国也已恢复国力,权重北疆的大人也要再一次做出选择,一个艰难的选择。”
“大人如果十年后再做出选择,不是北疆毁于一旦就是大人粉身碎骨。”田豫略显激动地说道,“但大人粉身碎骨了,北疆还是毁于一旦。所以大人只有一条路可走。大人现在要做出选择。为了北疆,更是为了大汉国,大人应该责无旁贷。”
李弘拍拍地图上的汉北郡,非常感慨地说道:“一个小小的汉北郡,竟然扯出这么大的事,怪不得仲渊叫我不要自寻死路,还是一口气杀了干净,果不其然。”接着他指着田豫说道,“国让,那你说说,如何才能让北疆占尽先机避开十年后的战祸?”
“冀州。”田豫说道,“大人远征大漠之后,立即上书陛下要求掌控幽并冀三州军政大权,如此一来北疆所有问题尽数解决。”
“太尉刘大人现在兼领幽州牧,很快就会回京任职,而奋武中郎将公孙瓒又是大人的老朋友,从北疆大局出发,他一定会支持你。有公孙瓒大人率军驻防于右北平,幽州边塞万无一失。至于冀州嘛,大人当然要派兵驻防,以确保州郡无忧,赋税尽入幽并两地。”田豫说得兴起,用力挥手道,“大人虎踞北疆,领幽并冀三州,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要兵有兵,天下谁能挡之?”
李弘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念念不忘冀州的赋税。此次南下,陛下已经答应每年从冀州赋税中调拨三亿钱贴补并州,如果我出尔反尔,会激怒陛下和朝廷,这对北疆并没有什么好处。我看,此议作罢,不要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