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的圣旨非常突然,离开栎阳的速度也非常快,长安的大臣们措手不及。大司马徐荣、御史大夫荀攸和廷尉卿陈群连夜赶到栎阳,打算具体征询一下长公主对朝廷整肃吏治的意见,但此刻长公主已经越过洛水,快到蒲坂津了。她什么话也没留下,甩手就走了。
徐荣一个人坐在马车上,心事重重,愁眉不展。他没想到长公主一怒之下,竟然离开长安了,这应该算是一种威胁,一种变相的威胁。既然你们都无视我的存在,那我离开好了,你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社稷危亡的责任由你们背着。将来出事了,不可收拾了,你们该掉脑袋的掉脑袋,该诛连的诛连,一个也跑不掉。
长公主转手把难题交给了徐荣。徐荣权重了,身份变了,想法也就变了,他不得不站在天子和殿下的立场上重新考虑解决危机的办法。
荀攸和陈群坐在另外一辆马车上,闭目沉思。长公主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血雨腥风,她被迫离开了,被丞相大人和太尉大人联手逼走了。如此一来,长公主那双最坚固最可靠的羽翼没有了,长安失去了长公主的庇护,暴露在肆虐的狂风暴雨中,危险厉啸而至。用什么办法才能避开这场猛烈的风暴?
十月十七,长安城看上去风平浪静,但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风雨欲来。
丞相李玮和太尉张燕先后赶到了未央宫。
徐荣做出了决定。为了维护朝廷利益,尽可能控制此案的涉及范围,原则上只追究主犯罪责,不再诛连无辜。但条件是,门阀世家和商贾富豪们必须接受和遵从朝廷制定的“清偿债务”的办法。
张燕没有反对。此次李玮的目的就是为了实施“清债”之策,如果目的能够顺利达到,那就没有必要大开杀戒,以免激化朝堂各方的矛盾,挑起朝野上下的争斗。在社稷没有统一之前,中兴大业需要各方力量的紧密协作,朝廷在制定和实施国策的时候,务必遵循缓解和减少矛盾,竭力保障和平衡各方利益的原则,这个原则不能变。
李玮心情很好。长公主走了,大汉权柄全部掌控在北疆系大臣手中,所有的对手都失去了抵抗力。现在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没有阻力了。
“殿下能想明白了,真乃社稷之福啊。”李玮笑着走到门口,冲着站在屋外的贾逵和温恢招了招手。
丞相府的长史和司马各自抱着几捆文卷走了进来。田畴看看堆在案几上的文卷,又看看胸有成竹的李玮,惊讶地问道:“仲渊兄,你又制定了新策?”
“当然。这么好的机会,我岂肯错过?”李玮指了指窗外,“如果我错过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老天会五雷轰顶把我活活打死。”
徐荣和张燕相视苦笑。大汉这位丞相太厉害了,其一往无前的气势,甚至可以和十万铁骑相媲美,当真是无人可挡其锋锐。
“朝廷此次以三十年边郡土地租种权偿还债务,其主要目的是迁移人口,屯田戍边。但三十年之后怎么办?”李玮说道,“从大秦朝开始,屯田戍边就是拱卫疆土的一个重要国策,而孝武皇帝更是一度向河套、河西等边地迁移了上百万人口,但后来为什么都失败了?为什么这项国策总是随着时间的延续而逐渐失去效果?为什么边郡的土地总是荒芜,边郡的百姓总是陆续南迁?”
“四个原因。”李玮伸出四个手指头说道,“不可预测的灾患,胡人的频繁入侵,吏治腐败,还有就是……”李玮看看屋内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屯田制对百姓的剥削太厉害了。屯田这种制度本身是一个救急制度,实施时间长了,屯田百姓得不到实惠,他们随之也就丧失了耕种的积极性,继而所有的问题也就接踵而至。”
众人连连点头。当年张温、崔烈等大臣急于修改田制,大力推广“计口授田”,正是看到了屯田制对百姓的持续危害,所以他们在北疆的屯田制初见成效后,马上调整了国策,让百姓迅速从土地上得到了实惠,从而稳定了民心,加快了朝廷财赋的增长速度。
“北疆各边郡的屯田区实施了新田制后,谷粟产量一直在增加,虽然增产的速度很缓慢,但日积月累后,边郡的贫瘠会慢慢得到改善。边郡富了,百姓留下来了,大汉广袤的疆土也就能守住了。”
“但是……”李玮突然加重了口气,“朝廷有政策,门阀世家和商贾富豪们自然也有对策,他们绝不会满足于收回本息,他们肯定要想方设法在边郡的土地和百姓身上榨取数倍于本息的钱财。而这种没有节制的残忍的盘剥会把边郡迅速推进战乱的深渊,所以……”李玮拿起了一卷文卷,“我们要制定垦田戍边之策,要保证边郡百姓的生存,要制约和打击门阀商贾们肆无忌惮地剥削,要确保西北两疆的稳定。”
“同时实施屯田制和计口授田制?”徐荣问道。
“对,朝廷在移民屯田的同时,授予移民一定数量的土地,减免田租,以确保他们的生存。”李玮笑道,“移民的生存有了保障,边郡的稳定也就有了保障,而这些门阀富豪们想在三十年内收回本息,就要好好安抚和善待移民,否则他们将血本无归。”
“朝廷的新田制已经夺走了门阀世家的‘荫户’,这次‘垦田戍边’又夺走了他们的佃农和田僮,各地门阀世家的实力再一次遭到了重击。”李玮得意地挥挥手,“但还不够,朝廷还要进一步削弱他们的实力,把他们对社稷的危害降到最低。”
徐荣头一晕,感觉心力交瘁,有些支撑不住了。他现在能理解长公主为什么对李玮恨得咬牙切齿了。这一连串的重击,打到谁身上,谁都受不了。“垦田戍边”之策已经严重损害了门阀富豪们的利益,然而这位丞相大人意犹未尽,还要继续发起“攻击”,势必要把门阀富豪们打得落花流水。
张燕脸上的笑容也有点僵硬了。如果没有大将军的书信,他不会旗帜鲜明地支持李玮,毕竟这要冒很大的风险。但李玮得陇望蜀,“胃口”越来越大,这让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如果任由李玮这样持续不断地改制改下去,会不会有一天“改”到军功阶层,“改”到自己头上?
田畴心惊肉跳,小心翼翼地问道:“仲渊兄,除了‘垦田戍边’之策,你还有新的改制之策?”
“当然……”李玮仰天打了个“哈哈”,脸显愤怒之色,“年初,朝廷为了夺回被门阀富豪们抢去的财富,制定了一套改制之策,结果阻力重重,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至赔上了郑玄大师一条性命,才勉强得以颁布实施。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尤其对‘九品官人法’的妥协,更是为社稷安危埋下了隐患。事后我越想越后悔,我觉得大司马的担忧非常有道理。”
“我们可以仔细回想一下察举制的弊端,由此可以推测出这个‘九品官人法’的弊端。将来门阀世家势必会因此法而得以巩固和壮大。看看今日的关西杨家、汝南袁家、关中马阀、冀州崔家等大门阀,哪一家不是门生弟子成百上千,势力遍及朝野上下?此法如果大力推广,一两代人之后,这朝堂内外还有我们后代的容身之地吗?靠这些吃大汉的肉,吸大汉的血,置大汉利益于不顾的门阀世家们的后代能让大汉中兴,能让大汉繁荣昌盛?”李玮鄙夷地撇撇嘴,“做梦去吧。”
“怎么?你有更好的选拔办法?”张燕急忙问道。
“我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只能把选拔制度稍稍改一下,以便对我们更有利。”李玮看看屋内众人,笑着问道,“请问几位大人,你们参加过朝廷的试经(儒家经文考试)吗?”
众人都摇摇头。
“我参加过一次。”李玮说道,“正是那次试经,我成绩出众,才被朱俊老师看中,拜在他的门下。如果没有那次试经,我也没有今天。”
“朝廷很少通过太学试经的方式选拔人才。”徐荣说道,“由于朝廷的察举年年举行,郎署里的郎官人满为患,所以一般情况下,试经要很多年才能进行一次。你机遇很好啊。”接着他略略皱眉,疑惑地问道,“你想以试经的方式选拔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