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晋阳。
淡淡的草药味和木炭的焦香味混杂在一起,弥漫在宽大而温暖的内堂里。
李弘躺在病榻上,闭着眼睛,神态安详。张机坐在他的身边,一手捻须,一手握着李弘的手腕正在号脉,清瘦的脸上露出几丝浅浅的笑意。李秀跪坐在病榻另一侧,一双眼睛好奇地盯着樊阿手土的银针。樊阿正在给李弘针灸,神情专注,长短不一的银针在他灵巧的手上上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
樊阿是华陀大师的弟子,擅长针灸,自创了深刺之法,突破了当时“凡医咸言背及胸脏之间不可妄针,针之不过四分”的规定,针背部夹背穴入一二寸,针腹部穴甚至深入五六寸,极大地提高了疗效,因此闻名于天下。华陀大师自言针灸之术不及弟子,游医之时常常邀请樊阿与之同行。
长公主、小雨、风雪和李雯坐在旁边的软榻上,齐齐望着张机,等待张机说话。这段日子,张机每天上午都要进府一次,给李弘号脉下药,襄楷和华陀大师一般三两天才来会诊一次,其它时间都和张燕、许劭、王剪、王真、鲁女士等人聚在悬瓮山,日夜谈经论道。长公主起初颇有意见,但襄楷大师解释说,治病只能以一个医师为主,其他人只能从旁协助,并不是医师越多大将军的病就好得越快。目前这些人中,以张机的医术为最,理所当然应该由张机负责诊治。
“这个……我也能学吗?”李秀指着樊阿手上的银针突然问道。
樊阿抬头望着李秀笑了起来。“可以啊,不过,学针灸,首先要不怕痛,不怕流血……”樊阿一边悠闲地说着话,一边熟练而从容地下着针,“你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我就让老师收你为关门弟子。”
李秀胆怯地缩缩头,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睛,“我怕痛。”看到樊阿脸上露出戏谑的笑意,她马上奉承了一句,“你肯定是大师最得意的弟子。”
“不是,不是……”樊阿连连摇头,“我资质愚鲁,不及大师十分之一二。大师门下,学艺最高的,当首推吴普和李当两位师兄。”
“你太过谦了。”张机说话了,“你独创针灸深刺之法,也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过两天,我向你求教深刺之法,你可不要藏私啊。”
“不敢,不敢……”樊阿恭敬地说道,“如果大师能把十六卷《伤寒杂病论》给弟子看一看,弟子感激不尽。”
“你怎么知道我写完了?”张机惊讶地看了樊阿一眼,“吴普的《本草》和李当的《药录》是不是也写完了?”
“两位师兄尚未写完,如果写完了,一定首先呈请大师指正。”樊阿说道。
张机沉吟半晌,缓缓点头,“也好,去年我虽然把《伤寒杂病论》写完了,但尚有很多值得商榷之处。今日正好和诸位同仁共同商讨,今日的机会难得啊。如果不是大将军病倒,襄楷大师怎会仙驾再临?还有你师父、东郭延年、费长房等各地名医怎会齐聚晋阳?”
“大师要在晋阳待上一段时间?”樊阿惊喜地问道。
“不是待上一段时间,而是要待上很长一段时间。”张机望向长公主,捻须苦笑,“我和你不一样,你想走就能走,我是长沙太守,是大汉叛逆,我想走就难了。”
长公主抿嘴轻笑,缓缓站了起来。
“你师父的《中藏经》可曾带在身边?”张机问道。
“没有,不过我可以马上抄写一份给大师。”樊阿笑道,“我记得师父曾经派人送给大师一份。”
“遗失了……”张机叹了一口气,遗憾地说道,“当年曹操攻打袁术,江淮爆发伤寒,死者无数,我和弟子们随同百姓一起渡江避难,中途遭遇风暴船只倾覆,所有东西都沉入了大江。”
“我们家府上就有华陀大师的《中藏经》,我可以送给大师一份,不过……”长公主走了过来,笑盈盈地说道,“大师可不可以把《伤寒杂病论》留一份给我们,再留一份给长安?”
张机愣了片刻,随即意识到长公主话中有话。樊阿非常机灵,马上说道:“大师,只要大将军痊愈,殿下就会放你回长沙。”
张机急忙站起来,躬身谢恩。
“我不是不放你回去,而是担心你和你家人弟子的性命。”长公主说道,“雷重将军把你和华陀大师从江淮接到晋阳,刘表、曹操、孙权等人肯定知道你们医好了大将军,一旦我大军饮马长江,你能确保自己和家人弟子的性命吗?”
张机想了很久,最后沮丧地坐到病榻上,低声说道:“殿下,刘表大人对大汉,应该是功大于过啊。”
长公主笑容渐敛,没有说话。李弘慢慢睁开眼睛,转头望着张机,“大师愿意说说吗?”
荆州现在的状况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沃野千里,士民殷富。
刘表自初平元年(公元190年)到荆州,至今已经整整十七年,荆州在他的治理下,从最初的“寇贼相扇,处处縻沸”变成了“万里肃清”的乐土,刘表可谓居功至伟。
初平元年的荆州,形势非常复杂。当时袁术霸占了南阳,江南宗贼乘乱屡叛,其中以华容宗帅贝羽为甚,而苏代则自领长沙太守起兵作乱。这时刘表单骑入宜城,在蔡瑁、蒯越等荆襄门阀世家的支持下,从容冷静,果断采取了一系列措施迅速稳定了局势。
为了不让百姓流离失所,护佑生灵,刘表采取了拥兵自重的政策,尽一切可能避免和各地豪强爆发冲突,为此他屡屡忍让袁术,甚至不惜以土地换取江东的和平。
为了让荆襄百姓吃饱穿暖,刘表在荆州各郡推行了很多行之有效的措施,基本上保证了百姓的生存,荆州百姓对他感激涕零。
由于荆州政局稳定,各地士人纷纷迁往荆州,其中既有水镜先生司马徽、邯郸淳这样的名流,也有王桀、徐庶、石韬这样的青年才俊。刘表广招人才,在荆州建学堂、兴私学、博求儒术,创造了一个堪比当初洛阳的文化学术环境,为大汉儒学的发展和推进做出了很大贡献。
当今天下,对于李弘、袁绍、曹操、刘备、孙权这些野心勃勃,为达到自己目的而不择手段的“英雄”赞誉有加,却对刘表这种毫无野心,只想守土安邦的能臣嗤之以鼻,极尽诬陷玷辱之能事。难道为了一己之私,致使生灵涂炭,尸骨盈野的人才能称之为英雄,才能表现其胸怀天下,志在重振社稷?对于那些只能保一方平安而无称霸野心的人则可以视作毫无作为,是阻碍社稷统一的叛逆?
今日天下,评价刘表的时候,往往指责其善善不能用,恶恶不能去,无非就是两点。一个说荆州集中了天下能人名士,刘表却弃之不用。一个说刘备乃当世英杰,刘表却嫉贤妒能,把他排挤到了西北,致使其虎落平阳,无法一展抱负。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刘表如果不是在荆州广纳人才,他能把荆州治理得如此出色吗?难道凭他当初单人独骑闯荆州的一己之力就能治理好荆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