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多几日，少则一两天乃至半天时间，等透支的身体潜力用尽，生机消散的时候，吕夷简就可能会彻底死去，神仙难救。</p>
“哈哈哈，跟阎王请个假？”</p>
众人一愣。</p>
屋子内暗了下来，唯有旁边一盏明灯还在散发着光芒，吕夷简的脸隐入了灯影里。</p>
能让他们在余生晚年时间，还能找到自己的人生意义。</p>
“我明日再来看望吕公。”</p>
自己年老体衰，没有能爬上那片山顶，倒在了登山的路上。这不仅仅是吕夷简的遗憾，也是王随、盛度、王曾他们的遗憾，未来或许也会成为晏殊、蔡齐、宋绶他们的遗憾。</p>
吕夷简捂着嘴，然后摆摆手道：“没事，还能活一会儿。”</p>
他的面容虽然看似还行，但声音却已经非常虚弱，仿佛已经没有了多少力气一般。</p>
设身处地地想想，假如他并非后世之人，而是大宋土著，放在吕夷简那样的立场，恐怕也会加以阻挠。</p>
“你这老登坏得很，整天琢磨着害我，我才不想和你交心呢。”</p>
“你说。”</p>
一时间因为吕夷简即将病逝而带来的严肃和沉痛也冲淡了不少。</p>
吕夷简承认道：“但我还有另外一个担忧。”</p>
“第三愿，是看燕云回归，可屡次听闻消息，我大宋尚未完成此举啊。”</p>
见识过高山，才会知道自己有多渺小。而如果站在山顶，再看看头顶的天空，发现那无垠的宇宙，才会明白天地的伟大与广阔。</p>
吕夷简缓缓伸出左手，似乎是想抓住赵骏的背影。</p>
但如今王曾已经病逝，吕夷简也马上就要离去，这些也都如往事尘烟，自然消散。</p>
“认真的？”</p>
几乎不可察。</p>
吕夷简轻声回应，似乎说出这两句话，他的精气神就已经被抽干了一般，软软地倒下。</p>
赵骏眨眨眼睛，诙谐地说道：“本来这三大愿应该能实现两大愿的，可惜老范运气差了点，燕云现在在下大雪，他也不好强行攻城，要不你跟阎王请个假，等明年再走？”</p>
宋绶上前说道：“吕公，可还有什么心愿？”</p>
吕家几个儿子见到众人到来，连忙一一过来拜见。</p>
他李迪当年不仅没斗赢吕夷简，还被赶出朝堂去，确实是手下败将。</p>
吕夷简苦笑道：“老夫死期将至矣。”</p>
很快吕夷简跟这里每一个人都说完了话，就像是交代遗言一样，到了最后，他的目光放在了赵骏身上。</p>
“第二愿，便是见证电气化时代到来，但如今第一次工业革命都还未完成，想来已经难以实现。”</p>
“是。”</p>
吕夷简正要与同僚们说些什么，却忽然剧烈咳嗽起来。</p>
因为他们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生活在山底，，也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头顶上有一片山巅，有一片无垠的星空，他们只在自己认知的世界里。</p>
“正是因为我知道宫里那位性子，我才这么说。”</p>
吕夷简艰难地想抬起双手，向赵骏拱手行礼。</p>
“你要让大宋屹立于世界之巅.”</p>
“你要跑起来。”</p>
“知院，晏相、蔡相、宋相.”</p>
吕夷简随即看向宋绶，强笑道：“公垂，这些年多有赖你在政事堂和政制院对我多有支持，不然我恐怕也独木难支。”</p>
“那就先告辞了。”</p>
吕夷简长叹了一口气道：“官家性子太软了，老夫之所以强势，不就是因为官家性子软，太优柔寡断了些？若是不强势，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官家都得半天才做出决断，如此如何能治理大宋江山？”</p>
“是。”</p>
吕夷简苦笑着摇摇头，随后抬起头，认真地看着赵骏说道：“其实我就是想看看你，跟你说些心里话。你来大宋已有十一年了，想来从未与老夫如此交心过吧。”</p>
“官家性子软，你终究只是个毛头小子，哪怕是来自后世，可国情不同，立即就上手大刀阔斧地改革，万一你害得大宋提前灭亡了呢？”</p>
李迪一时语塞，被气得直翻白眼。</p>
“我看行，也许吕公这假能看到重孙出生呢。”</p>
这里面跟吕夷简有仇的就有好几个，比如李迪被吕夷简赶出朝廷，夏竦曾经与吕夷简发生争执而遭到吕夷简打压。</p>
赵骏看他胸膛起伏，还有气息，便将他安置在了床上，让他有一个稍微舒服的姿势休息一下的时候，才站起身说道：“我会替你们治理好大宋天下，这是我对你的承诺，老.吕公。”</p>
就如同吕夷简在政治上排除异己，打压政敌，是抵制范仲淹庆历新政的保守利益集团成员之一。</p>
赵骏从旁边拉了个椅子过来，坐在床边说道：“老吕，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如果你想让我照顾你的子孙的话，那就免谈了。先不说这三代宰相人的事我干不出来，单说你儿子吕公著以后也是个宰相，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p>
虽然王曾和蔡齐团队与吕夷简宋绶团队多有争执，甚至一度闹到有我无他，有他无我的境地。</p>
“后来的事情，你自己也知道了，你那时虽然有些莽撞，却不是无能之辈，敢打敢拼，亦让我们汗颜。”</p>
不过作为政治人物，吕夷简自然不可能就这样乖乖在家等死。</p>
对于政治家庭来说，如果下一代的政治人物还没成长起来，上一代的老一辈就要过世，那绝对是祸从天降。</p>
王曾虽然也没斗过吕夷简，但不管是历史上还是如今，在政制院至少也勉强算是个分庭抗礼。</p>
如果旁人一味安慰，说什么你老人家才六十八岁，只要好好休养，身体一定能康复的话，那反倒是让人觉得虚伪。</p>
“你想见证电气化时代，我还想回到未来信息时代呢。可惜了，你看不到电气世代，我同样也很难见到信息时代了，至于别的愿意嘛。”</p>
毕竟不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即便你说的是对的，可理论和实践是两码事。</p>
吕夷简叹息道：“老夫这一辈子也活够了，都到了这个份上，也只愿山河无恙。可惜的是以前觉得，临终之前有三个大愿，如今也就只满足了一个。”</p>
若非吕夷简做带投大哥，决定成立政制院，恐怕他也不会那么早掌握权力。</p>
赵骏反问。</p>
“哈哈哈哈哈。”</p>
对于一个见识过后世唯一高科技——笔记本的人，他非常羡慕笔记本里那些电影记载的东西，无时无刻都想看看后世是个什么样的世界。</p>
“儿孙自有儿孙福，相比于王孝先的子嗣泯然众人，老夫以后还有个出色的儿子能做宰相，老夫也没什么好担心的。”</p>
可架不住吕家是真正的豪门世家，用富可敌国可能夸张了点，但用堆金积玉来形容绝对不算过分。</p>
毕竟赵骏这些年态度一直对他不怎么好，能得到这样的评价，已经算是很不错了。</p>
赵祯没办法出皇宫，自然是只能让赵骏等人过来看看。</p>
“多注意身体，别像我这样还有，帮我多照看照看官家，我不放心他。”</p>
吕夷简也笑了起来。</p>
说着就抬起头，环视了众人一圈，先看向晏殊，笑道：“同叔，你也老了许多了。”</p>
这世上有太多书生意气，自以为可以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结果一上手才知道，不过是眼高手低之辈，嘴里说得好听。</p>
“吕公。”</p>
蔡齐摇摇头道：“既是政见不合，那也只是政见不合而已，又怎么会失了情谊呢？”</p>
赵骏知道他的意思。</p>
片刻后，人都出去了，门也关上，一时间房间里原本因为众人围拢而略微有些浑浊的空气都似乎清新了几分。</p>
因为他们跟他一样感同身受。</p>
就好像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人，同样会非常好奇几百年后的科技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p>
诸多宰相便也没做停留，他们自然也知道吕夷简有些话想对赵骏说。</p>
还是赵骏成熟稳重，走来说道：“太史公说过，人终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我倒不会安慰老吕你还能健康长寿，但我能说的是，老吕伱这一生算是没白活，可以青史留名了。”</p>
晏殊轻轻拍了拍他的手。</p>
这是个请求。</p>
他轻声说道：“我答应了。”</p>
其实都到了这个地步，人基本上也都看开了。</p>
晏殊苦笑道：“是啊，总归到了这个年纪。”</p>
赵骏听到这句话，并没有第一时间作答，而是同样认真地看向他。</p>
晏殊来到床前，握住了他的手。</p>
他们走到床边。</p>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p>
说着竟有些感慨，轻轻拍了拍晏殊的手道：“老夫与王孝先斗了后半辈子，历史上亦是与他一同被罢相，没想到如今会与他同年一起走。”</p>
所以在发现吕夷简情况陷入危急的时候，吕家连忙重金请了汴梁城最好的中医大夫，先施以针灸，再喂了一些珍贵的保命药物，这才缓过劲来。</p>
赵骏有些意外，但还是回过头对众人说道：“好了，都别围着了，朝廷还有很多政务要处理呢，今天就先这样吧，我与吕相单独谈谈。”</p>
所以有的时候少些虚伪，多一些真诚或者幽默，或许更能抚慰人心。</p>
或许赵骏的出现，带给了他们这群曾经只会争权夺利，只会想尽一切办法打压政敌的老头的最后一抹曙光。</p>
“嗯，我知道了，我会时常规劝官家。”</p>
唯有大夫清楚，这其实是针灸加药物最后刺激了吕夷简的身体潜力，出现了回光返照而已。</p>
吕公绰等人便倒退着走出去，顺便又把门关上。</p>
“因而今时今刻，老夫亦是只希望你能再坐在那个位置，好好治理这大宋江山，莫要让官家的软弱，成为大宋的衰败。莫要让今日的辉煌，在明日顷刻间倒塌。”</p>
“好了，都是这个岁数的人了，别跟小孩似的。”</p>
吕夷简摇摇头道：“所以我当初决不能让你双眼恢复之后，就立即掌握权柄，至少也要看看你的能力。”</p>
吕夷简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又看向李迪，同样跟他说了一句话。</p>
而如今，他们终将逝去。</p>
这一抹曙光，却依旧支撑着他们，让他们能安心走入坟墓里，就此归于尘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