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张开眼更像陷身于地狱。昏暗中我先闻到异味,定睛一瞧,枕边赫然有一颗腐烂生蛆的人头,浑浊的眼珠凸出来就像在瞪着我。
耳边还有个低嘶般的声音阴森森地说:“跟你丈夫打个招呼。瞧见没有他的头飞回来陪你了!”
骤然一吓之下,我惊得张口欲呼,嘴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了。
昏暗中有一双怨灵般的阴戾之眼从后边转出来,倏然逼近厉视,那个阴恻恻的声音贴在我耳边狞笑:“告诉我,见上了亡夫最后一面,是什么样的感受”
我想把袖里藏着的短刀戳向他,却不知为何,竟然无法动弹。就僵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脑袋从被窝里徐徐冒出来,朝我脸上蹭。
这是从所未有的惊骇,仿佛恶鬼缠身,就在要将我拖入深渊之际,墙壁上挂的已故大膳大夫绣像突然亮了。随着纸窗外灯影移动,壁上那一行一行字句次第映现:“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大膳大夫去世前吟诵的这些语句烁然耀亮,刹那间就像神显封印,仿佛印在那阴森森之人的脸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他为之变色。
纸窗外灯影移至门廊前,伴随着脚步声近,门口随即传来一声惊呼:“几个守夜的小侍怎么全挂了”我听出了有乐的声音,由于被捂嘴,急切无法出声提醒他小心。还好有乐并没贸然进来,提着灯在外边大喊大叫,并且朝黑暗中虚声恫吓不断:“听说过‘有乐斋’吗我的化骨绵掌没有六成也有七成火候了,不怕被化成痰就赶快跑!不要以为杀了几个守夜小侍你就有多厉害,敢靠近我或者动我一根毛发,你就会被我家那些疯子纠缠至死!生命是短暂的,听说过‘人生五十年,如梦又如幻’没有听说过那谁谁谁谁没有他是我兄弟……”
我本来还担心他贸然进来会不免被害,哪料他的恫吓声不是越来越近,而是越来越远。
就在有乐渐渐退离门庭越来越远的时候,外边脚步奔走声多了起来,有人喝问:“狗洞斋,敌人在哪里”
有乐不高兴地说:“哇靠!在跟敌人过招这种危险的时候,你们这些三河的混蛋竟然乱叫我这种毫无必要的外号,将来传出去害我名声尽毁,泡多少好茶都是白搭!”
屋里那阴恻恻之人冷笑道:“外边来多少人都没有用。”我觉情势也是如此,心弦仍紧绷没解。但他话声未消,窗子突然打开了。
那阴恻恻之人瞧也不瞧,闻声就往窗口反手挥出一串寒芒,豁然划裂半面墙。随即转眼投觑,那边空无人影。他立刻知道是谁到了,仰头嘿然道:“鬼半藏!”昂首之际,只见一个黑影随着剑风飒然从头顶梁间闪入眼帘。
那黑衣人凌空出剑,骤如迅雷惊电,口中喝道:“小笠看刀!”
小笠冷笑一声:“你刀剑不分。”抬手将我扼脖推迎剑芒。便趁迫使黑衣人收刹剑势之时,小笠晃身闪到我背后,只朝黑衣人稍露半靥,一目阴戾觑视。
两人稍只对峙片刻,小笠身后一面木壁轰然倒塌,涌进多个三河甲士,形成夹击之势。
小笠头都没回,撩脚就把榻边的火盆踢向身后一涌而入的幢幢人影,趁左侧一个大胡子猛汉提枪挑飞迎面砸来的火盆,他挟着我往右翼廊外疾步移去,但见右边窗前闪来一名唇蓄微须之人,绰刀拦截去势。大胡子猛汉和另一个红脸大汉这时也两边掩近,中间有个长须汉子越众而出,按剑说道:“三河诸将都在这里,若让你跑了,我们面子很没有。”
有乐也不甘落后于人,在庭院远处遥遥发声威吓道:“‘三河魂’听说过吗这时候已不须我出化骨绵掌,你就要化成魂了。”
但见小笠袖中滑出一刃锐芒抵住我咽喉,三河众将一时没敢过于逼近,只把他围住。那黑衣人半藏说道:“放了人,就让你走。”
小笠没理会,只在我耳后阴恻恻地说:“这时取你的性命未免太容易,抹一刀就有点不好玩了。”
左侧那个大胡子猛汉凛然道:“你抹她一刀,我们斩你十刀!”
小笠眼光一下又变狠厉,就在拿捏不定要割不割我喉咙的时候,他倏然身体一震,脸色突变,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嘶声笑了出来:“又有点好玩了。”
众人随着他低觑的目光,看见他胁下插着一把短刀。
古意的刀柄有字:“春日神晖。”其实它不只是古时神官宰牲祭祀用的那种神器,它还是夫君送给我的别有深意之物。我藏在袖内多时,曾想用来结果自己,此刻它却插在小笠胁下,不只令他愕然,就连我自己也始料不到:“啊,我怎么……”
只见小笠一咬牙,就把短刀拔了出来,作势要割我喉脖,却又将刀放回我手里,嘴角咯着血笑:“告诉你个秘密,你让我有多痛,我会记着你有多深!”然后拉着我拿刀的手,又戳他自己胸口一下。我惊愕地听见他说:“那天我杀了你家三个人,两下还不够那就再来一下。”然后又一下。
他连挨三刀,就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之中,作势要倒下,倏然挟着我晃闪疾离。红脸大汉绰剑拦阻,沉声道:“还想走”刹那间,至少有三口剑、四把刀、六杆枪齐唰唰地往他身影招呼。
他突然晃身折转,欺向另一隅那黑衣人所在之处,将我往前一推,低笑道:“鬼半藏,你要拦我,还是要接住她”随即手势改推为抛,猛然把我掼向前边的柱子。
就在我撞向柱子时,黑衣人先已闪身站在那里,只顾将我护得周全,小笠乘机左一闪右一晃,身形连番变化,往墙上一掠,便从众人头顶翻过,窜出了廊外。不意院中已候有数人,纷纷把枪来搠。
小笠一看这几个持枪的汉子身手也不弱,嘿然道:“‘三河众’名不虚传,果然很烦人!”几个持枪汉子发一声吼,眼看要将他截下,孰料小笠提足只往侧栏一点,迅即纵身踩枪而过,落入庭院,伸手拽过一个从花丛间往外探头探脑的人,朝四下围近的人影说道:“你们过来我就拿他祭刀!”
园中的三河将士见他捉的是缩在一边看热闹的有乐,哪里肯退,反而更加紧逼。小笠侧头瞧了瞧被他挟持的这个仙风道骨之人,冷哼道:“不料你毫无价值!”有乐转头瞪他一眼,懊恼道:“大家都是清洲来的,你这样说我很没面子噢!”小笠拎起他衣领,森然道:“刚才是不是你在外边喊打喊杀”有乐面不改色地说:“没有,不是我。那是石川他们大呼小叫,并且还骂了我。”
黑衣人走到廊前,说道:“有乐斋毕竟是大人的贵客,大家都留点余地。先前我说过,小笠放人,我就让你走。”
这时有乐兀自转头语出威胁:“清洲小笠是吗你知道我是那谁谁谁谁的亲兄弟,不需要玩的这么绝吧毕竟他疯起来,比你还疯……”话没说完,腰后忽吃一脚,被踢得啊呀呀一声怪叫,撞向三河众人围涌逼近的兵刃。众人当然没敢戳他,唯有纷避不迭。
便趁那一脚之势,小笠腾身翻过众人的头顶,窜上屋脊,迅即消失在夜雾里。
三河众士正要去追,黑衣人蹙眉道:“不要追了,让他自去。”红脸大汉本已上了屋,闻言不甘心地转头说道:“这都能让他溜掉,我们面子呢”
“面子固然重要,”篱外一个青袍老僧缓步走近,接茬儿道:“半藏也有话在先,说过要放他走。但更重要是,既已探知他是清洲城未来主人信忠公子私下重用的人,就不能真去动他。”
三河众人虽犹不甘,见连梅雪居士亦赞同黑衣人,也不好顶撞。那大胡子猛汉把长枪往地上一插,待沉重的枪杆砰然杵碎青石砖,才觉心头爽了些,皱着眉说:“那家伙阴魂不散,留着只怕是个没完没了的麻烦!”
众人纷以为然,皆把忧虑的目光朝我投来。当然他们担忧的不是我,而是他们主子的安危。毕竟,那位大人要搬进来了。
对我而言,真不知噩梦是结束了,还是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