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零章:故国神游(2 / 2)

一碗茶的岁月 殷野望 9901 字 2023-10-09

宗麟晃抬袖炮,瞄定其躯,牵扳腕间机括,却只微咔一声,又没如愿轰响。他不禁恼火,忿甩腕臂击打车栏。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忙碌之余,留意四周,问道:“周围的兵势明显减少,正可趁机离开。先前你们说要拉钟大人一起溜走,找到他了没有”信照摇了摇头,瞥有乐一眼,苦涩的说道:“为此屡番陷身蹈入千军万马,我们尽力了。他不肯跟来,有什么办法”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叹道:“钟大人有他自己的想法,或许早就抱了必死的觉悟。他虽然爱陷害别人,心中却是看重朋友的。不肯跟你们一起走,可能是不想连累大家。入蜀之后,他始终不愿让向雄跟随,应该也有这样的考虑……”

有乐抹泪道:“我不是来看他惨死的。你们有什么好办法”宗麟敲击腕炮,恼哼道:“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不该死的人惨死、该死之人却又没死,能有什么好办法我说过这是命,任凭折腾再多,越来越觉无能为力……”

“时势如此,”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兴嗟,“我亦感无力。钟会与姜维最后奋力一搏,又能搏来什么我父亲忠心曹魏宗室一辈子,落得个被司马家族发配而殁的下场。他们抄没我家,后来司马昭声称开恩,将抄家缴收的一些祖物并作其妹的嫁妆赐还于我,还要我感谢他。我能说什么,只有忍气吞声,低头做他家的人。或许更像狗,有些人却不愿意这样委屈地活着。司马昭自加九锡晋位在即,钟会决意要做魏国最后的烈士。那些骂他的人没有一个真能做得到……”

有乐哽泣道:“我自问也做不到。其实他就是个跟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先前他挨砍之时,我似乎听到他像个被欺负的小孩子那样带着哭腔忍不住喊疼……”肿脖子的儒冠文士闻言落泪道:“我和向雄都是被欺侮惯了的人,自知那种滋味不好受。钟大人本来不必这样受苦,他是魏国司徒,身为朝廷三公之一,封邑万户为侯。司马昭向来器重他,根本不愿相信其有反抗之心。邵悌屡番进言称钟会欲逆,结果司马昭反而把邵悌给撵走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听到孙八郎唉声叹气的话语从旁边的巷子传来,转头望见他牵着瘦马,高次骑在马上耍剑伸缩无定,孙八郎在剑下喟然道,“事已至此,能有什么法子司马昭后来是不是哭了,从此大病不起,晋位称王亦不能挽回他由而流逝的生命在一天天随风消逸,熬不过次年亦撒手尘世……”

“钟会与司马师、司马昭两兄弟早就交好,算得是从小一起玩着长大的。”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揩泪道,“其实司马家两兄弟比他大不了几岁。听说他当年还是小孩儿的时候,就跟在司马师后面,连路也走不稳,上下阶堂之际常摔,引起司马兄弟相顾大笑。他很小的时候就聪慧有才,获得司马师欣赏。司马师昂首阔步走在前面,钟会小小年岁跑随后边经常跟不上其步伐,然而别人禀陈司马师的呈文,先须要经由钟会修辞字句,才能使司马师看得进去。连虞松这般人物亦不例外,司马师不满意虞松所作的表,虞松苦思冥想也不知道怎么更改。钟会只在表文上改动了五个字,司马师看后极为赞赏,是为五字客的典故。”

宗麟摆弄腕炮之时,我在旁边给他敷伤,留意到他悄以破袖揩目,随即感叹道:“钟会至少有一半的趣闻逸事是因司马师派他去办事引起,给后世留下不少典故。他爱玩权术,肯定离不开自小在司马家两兄弟身边历练、从而耳濡目染的缘故。便因司马家两兄弟欣赏有加,钟会未满二十岁便已在朝廷受重用。有些方面他很像我小时候,不过他做官没我早。我未满四岁便已当官,被幕府任命为筑前守护,从此独当一面,引起我父亲及其后妻嫉妒。他总想拿走我的权位,密谋之时被家臣们当场干掉,史称‘二阶崩之变’……”

“所谓近墨者黑,但他没黑透。”肿脖子的儒冠文士抬袖拭泪道,“司马昭想不到的是,钟会不只自幼受他们熏陶,另外还因夏侯玄、稽康这些浊世清流的存在,使钟会亦自向往,不知不觉受到影响。尤其荟萃清流最多的太学,后苑那些名士讲学的园林,更是钟会常去流连忘返的地方。其实司马师生前便有察觉,认为太学里一些人有害,不让钟会再去求学,从此留在他府内专心学着做官。然而钟会内心里一直隐藏着另外一个天地……”

有乐哽泣道:“那样的天地,我似乎见过。里面有夏侯玄、稽康、老住持、还有向雄他们……”我们由而回想竹林里那个破陋的小祠院,屋里铺着竹席,摆满了书卷,鹊影绕梁,香烟不灭。

“此后魏晋及至历代史籍里,钟会皆被写成‘瘟神’一样的存在。”孙八郎又拉来一匹马,立在巷口转觑那手缠绫布的秃头汉子伏在鞍上泣不成声,他亦垂涕道,“成都这场祸乱,明明是别人引起,却被称为‘钟会之乱’,他的名声坏透了。然而他没看错,司马昭父子不出一年就篡魏称帝,当初骂他是乱臣贼子的人,后来全都成为名符其实的乱臣贼子。正如后世诗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汉室沦亡之后,晋朝声称继承了汉祀烟火,世人皆知司马家族那是篡国。”信孝闻茄说道,“并没真正把他们当一回事,所以很快又天下大乱。父亲身边的老人说,先辈从那时候起陆续离开了故国,我们祖先亦随公孙家族残余之人迁往扶桑,远避司马氏的迫害。他们背井离乡,从未忘记故土。即便日后渐行渐远,故园的那缕残余的气息依然不时在梦中萦回。”

众人唏嘘之间,长利憨问:“先前师篡在城楼上高声叫嚷的那番话是不是钟会之语呀”

“不是吧”肿脖文士摇头说道,“似乎没听钟会这样讲过。我只知他要追求的世道充满孩子气的欢乐,那样的理想年代有儒有道、有神有佛,礼玄并存,而不极端。他受夏侯玄、稽康这班清流的影响很深,此类理想便连司马懿亦认为‘皆大善’,但难以施行。或许老于世故的司马懿早就洞悉了人心的黑暗……”

“司马懿与心存浪漫理想的曹操不一样,”宗麟仰着脸出了一会儿神,叹道。“或许钟会亦有曹操那样的理想,然而司马懿父子看到更多的却是现实的黑暗。甚至看得更深……”

“司马昭经常凝视一口古井。”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回想着说道,“据说那是魏国最深的井,其父司马懿早年亦曾在井边久视。还问司马昭,你看到了什么曹操当初也这样问过,司马懿答曰深不可测。曹操笑谓,那是人心……”

“人心没有你们以为的那样玄乎,”烟雾中传来一声冷笑,有人缓骑而至,说道。“你看看那些满街奔跑的人。有的人急于去抢劫,那是趋利;有的人忙于逃难,那是避害。战争就是这样,无论前线打成什么样,后方都很容易活在自己的臆想里,尤其是战斗还没蔓延到己方领土上的时候——每一天都是胜利,死去的是谁的骨肉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当战火烧到身边,感觉又不一样了。蜀人咎由自取,钟会自招其祸。我想知道你们此刻又是怎样的心情”

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忙拉围巾遮掩道:“胡烈率部围过来了,咱们快溜为妙。”信照不安道:“先前我砍坏了这根东西,马车拴不牢靠了。只怕大家坐着拉不了多远,不如下来往小巷里跑掉”

青头小子蹦过来问:“你们在这儿聊完了吗以为我的兵跑光啦,全都急着去抢劫,你们就不慌不忙是吧”长利憨望道:“哪儿的话我们在等信照修车,顺便看你敢不敢过来……”青头小子伸刀拍他脑袋,瞪眼问道:“过来又怎么样我爹带了好多兵马正往这边赶近,你们要死了!谁先下车挨我一刀不如就你吧,瞅你模样老实,先给我砍一下看哭不哭闹……”

我听到师纂在后边嚷道:“邓艾无辜吗我们冤枉了他么抢在钟会前边率先进入成都之后,他为何修筑这些内城墙蜀主刘禅不战而献城,亲自抬棺出降,外城墙毫发无损,邓艾为什么急着修建内城墙心里没鬼就不会这样,他要打仗,跟谁打我密禀司马相国,来函让他拆掉,他为什么不拆”肿脖子的儒冠文士以巾掩面,摇头叹道:“钟会只知跟邓艾斗法,二虎相争,斗来斗去,结果两败俱伤。”

青头小子伸刀拍脑瓜,吆喝道:“下来!一个个皆不肯下车是吧”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啧然道:“你别拍我头,以为文人好欺侮吗信不信我下来掐死你回去我给司马昭的老妹吹枕边风,让她跟其兄说你父子心怀不轨,贬你们全家去戍边,跟那些鲜卑人一起屯田……”青头小子愤欲戳之,阴沉着脸的束发将领率众经过,从马鞍上探手揪开他,皱眉说道:“鹞鸱儿,你别招惹司马相国的妹夫。你家那点底子斗不过他,谁不知道由于青梅竹马的钟会拒婚,司马相国的老妹脾气变怪,一直嫁不出去,常年在家闹个不休,司马相国为之头疼很久,幸亏老杜肯接盘。就算杜预心向钟会,那也是司马家他们自己的事情,不关你的事儿。别忘了你伯父胡奋也着意跟他交好,不会护着你。”

宗麟抬着袖炮又发不响,恼哼道:“庞会,你灭关公满门,帐还没跟你算清呢。”阴沉着脸的束发将领拽开青头小子,在鞍上嘿然道:“承蒙提醒,先前一直忙,差点儿忘了顾上这茬儿旧帐未算,我这就去灭他满门。”宗麟愕道:“啊”有乐拿扇打之,含泪道:“都怪你提醒了他!要不然他差不多都忘了这茬儿旧事……”

眼见束发将领自顾率部驱骑离去,青头小子愤跳道:“庞会将军,你为何不帮我的忙”

“各顾各罢!”阴沉着脸的束发将领转觑道,“正好趁着群龙无首,各忙各的事情。姑且看在老杜的面上,你车上那些闲杂人等,我不跟他们计较。反正我与那风骚老头本领相当,打来打去,谁也干不掉谁。既然是老杜的朋友,那就算了。鹞鸱儿,你们最好也别招惹这一车人。看你年岁尚小,教你个做官的门道,花花轿子人抬人,得过且过。所谓出仕,就是为自己家族找出路。大家都是出来谋生路的,凡事不可玩得太尽。钟会要害大家没生路,所以我们诸将一起跟他拼命。老杜只是走他自己的路,无非要带他那车朋友离开这是非之地,并没挡死大家的道。先前卫伯玉也跟众将说过了,钟会自己作的抉择,不关老杜的事情。你别再跟老杜过不去,不然我赌你这辈子的路一定混不好。怎样折腾也出不了头,反而迟早要玩掉自己脑袋!”

说完,不再搭理青头小子,向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微一颔首致意,便要率众离去,宗麟忍不住又抬袖炮,微哼道:“看你很会说话打官腔,为何不肯放过关公全家”

“那是因为,”束发将领阴沉着脸说道,“关羽他自己把事情先做绝了。先父庞德将军被他杀害后,我们家处境很艰难。他可以不必要杀的,为何不学张飞严颜要做断头将军,可张飞反而不让他死,以礼相待,留下他成为佳话。关羽这个人太负气,他不是你们想象那样。况且我也没打算当真灭他满门,就是去砸他家。他那些子孙已经完了,随蜀太子一起皆遭乱兵诛戮,男男女女死得很难看,但未必就一定跟我有关。我的部下也干了很多操蛋事,难道你的手下就没干过我看你的面相也是狠人,故作风骚的姿态亦掩不住那份煞气。大家都不要说大家,谁皆有血债在手。”

我在旁包扎敷伤之时,抬眸瞥见宗麟似自怔忖。束发将领阴沉着脸率部离开,策骑扬尘而远。青头小子在后边愤跳道:“兵就是兵、匪就是匪,玩兵兵贼贼有意思吗打家劫舍算什么出息一个个都急着去捞钱,指望不上你们这班家伙肯帮忙。幸好我爹率部赶来了,我要把钟会的尸体扒光,挂在城楼上给大家看清楚,乱臣贼子究竟是什么模样。国家对你们好,你们却不懂事,犯上作乱有什么光彩收场他生前风光,我偏不让他死后体面……”

有乐听得气不打一处来,含泪发指:“你这辈小脚色,怎配糟害钟会此样人物你直到死也不过是个几乎名不见经传的小混混儿,在历史上没留下多少事迹,连正经当过什么职务都没有人屑于记载。后世史家不论认不认同钟会的做法,却皆认同钟会乃是三国时期魏事家、书法家。你算什么,也配这样对待他你们这些在此作乱的家伙,有几个得到光彩的收场胡烈迫害边民而遭鲜卑人扒皮,你最终也要被‘成都王’司马颖剥皮给成都人看,因为成都人太恨你了。你在成都杀人最多,司马颖要让成都人拥护他,就必须拿你给成都人解气。庞会、田续成为历代史家不屑记述更多的货色,死了都没人提及。公道自在人心,真做对了就不会是这样。后人为什么要对你们这班家伙不屑一顾因为你们实在不值一哂!”

“诅咒我”青头小子转身愤斥道,“我不仅让钟会下场难看,还要拉你们一起,扒光游街怎么样要不然就像那些人……”

随着他伸刀所指的方向,我投眸遥见一群伤残的蜀吏和魏吏被乱兵驱集到城墙边,楼上浇洒烈酒淋湿其躯。乱兵纷以矛搠,迫使他们退拢在尸堆上。有人投抛火把,并以火矢纷射,那边人群麋集最密处燃起大火,哀声传来,我不忍再看,移眸别处,但听火光烟烬中飘出悲歌:“煮豆持作羹,漉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煮豆然豆萁,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有人大叫:“住手!不许碰钟大人遗体,拿开你们的脏手……”我噙泪转望,只见一个包缠染血绫布的伤兵不顾头发凌乱,从“胡”字旗下踉跄奔出,穿过刀丛,跌撞扑向死尸狼籍之处,哭着推开几个俯欲剥衣褪甲的乱兵,拔出短剑,忿挥驱赶靠近之卒,青头小子恼觑道:“那不是丘建吗你怎么还没死你原属我父亲部下,却去跟了钟会,这逆贼死都死了,难道你还想维护他不成”

青头小子边骂边拿刀去砍,旁边有个兵将劝阻道:“你不要杀他!要不是丘建早先提醒大伙儿当心姜维唆使钟会诛尽魏营兵将的奸计,咱们怎能有命抢得先机,能走到这一步全靠他……”青头小子挥刀乱劈,砍那兵将慌退不迭。又作势追出几步,赶开几个欲劝之人,随即返身转劈,砍落丘建所持短剑,踢一脚说道:“不想死就让开,我要亲自扒钟会之皮!”

丘建颤抬血淋淋的伤手,犹去护住旁边的尸体,执著不退,说道:“自古刑不上大夫,他是朝廷三公之一。你们已经太过份了,恕我不能让你这样做……”没等语毕便挨砍而倒,痛爬在地,仍要阻拦。青头小子暴跳踢打,见犹不退,又砍几刀。丘建嘶声叫道:“我是钟大人帐下督,谁若擅行不法,先须从我尸体踩过。先前我帮你们,是因怀疑钟大人受蜀将挑拨,欲行不法之事。你们也一样,别以为没有主将,谁就可以乱来。叫你爹亲自跟我说,你没资格在我面前蹦跳!”

青头小子给他一刀,砍翻在地。有乐见状再忍不住,忿然道:“我有生以来头一次想杀人,就只想杀那小子。谁肯帮我”小珠子在信雄手心细声细气的嘀咕道:“就算他只是个小脚色,你也不能杀。历史不是想改就改的,乱来的后果只怕更糟……”

“我可以帮你,”宗麟低哼道,“引他再多走几步,到前边巷口去让诸葛靓做掉那小贼。”

小珠子又嘀咕道:“那样干的话,你们也走不掉。他爹率部围近,正在附近剿杀残敌。你若弄死其子,胡烈怎能放过大家”肿脖子的儒冠文士似有主意,悄言道:“让我先绊住胡烈和师纂,你们趁机捉那胡家小子为质,使其父投鼠忌器,我们才好走脱。”宗麟点头称然:“先别让他死,挟其离开这里再说。”

有乐见那青头小子踢开丘建犹欲阻碍的身躯,又要转去伸刀戮尸,不禁忿斥道:“混蛋!欺辱死人算什么,有种过来跟我单挑!”青头小子怒至,愤挥一刀,拍打长利脑袋,吆喝道:“嗨呀,要单挑是吗下车!”长利捂头憨问:“又不是我叫阵,你干嘛拍我脑袋”

信照提刀欲迎,恒兴从旁按住其手,以眼色悄示留意周遭情势,低言道:“四周有很多弓箭手在屋顶上。城楼那边也布满强弩,朝着这里。”信孝颤拿茄子乱望道:“怪不得诸葛靓那伙人藏在巷内不急于露面。一打起来就乱箭齐发了,却要怎么办”

“拍你脑袋,是让你老实。”青头小子伸刀敲击道,“识相就把背着的匣子还给师纂,全下车由我拣人逐个单挑。说什么也不肯下来脚踏实地是吗看你们有多赖……”

边嚷边扔个东西过来,我们低眼瞅见黑溜溜之物掉落车上,识得厉害,一惊而跳。青头小子见众人皆往车下慌蹦不迭,得意地笑觑道:“这是先前你们抛掷师纂之物,结果师纂没拿它当一回事儿,我随便捡来扔还你们,却怎竟一个个吓成这样……”

我随有乐他们纷跳下车之时,信雄发出一声嫩叫,绊栽在地。我返身欲搀,青头小子上前一刀,劈向信雄股后。却被宗麟伸矛架开,任凭青头小子怎般奋臂较劲,纹丝不动。宗麟靠在车边,推矛搁到青头小子肩上,眼瞥有乐,说道:“捉他如捉一鸡而已。这小子归你了!”青头小子发力抽刀不出,愤叫挣扎,信孝伸茄塞入其嘴,深捣口喉,使其作声不得,急欲撩刃去削信孝腿股,长利忙踢打他持刀之手,信雄也爬起来咬腕,青头小子吃痛失刀。长利捡刀反转,以刀背猛抽其膝弯屈,便趁青头小子站不稳,有乐急凝爪势,蹦往跟前使了几下虚招,随即抓其胯下。

宗麟皱眉说道:“你虚招太多了,直接了当不就得啦”青头小子欲避不得,有乐使劲抓裆,说道:“你们九州人不懂就不要说。这是我们清洲的打击方法,被我老婆先用过,据称源自中原武学,荟萃北派的‘海底捞月’和南派的‘猕猴偷桃’这些有名招式之精髓,发展为凝爪攫击的招数更加讲究章法,极具套路变化多端的‘探囊取物’手段。我常在瓜农那里苦练抓瓜之术,指力已经有两分火候,熟瓜一捏就烂,生瓜还不一定能捏得这么好……”

说着又用力一捏,青头小子痛欲大叫,却发不出声。有乐稍觉解气,转面问道:“我这样用力过猛,你说会不会改变历史”小珠子在后边嘀咕道:“反正他后代也没象样的,有跟没有差不多。你若觉得爽,就继续捏罢!”有乐似受鼓舞,点头说道:“好,我继续努力……哎呀,手抽筋了!用力过猛就是这个结果,手指痉挛。疼疼疼疼疼!”

一箭忽至,恒兴先便惕戒在旁,抬刀挡开。信照伸刃搁在青头小子喉下,朝屋顶上的乱兵喝道:“谁再敢放箭,我保证让胡烈的儿子先完蛋!”四周的弓箭手果然有顾忌,眼瞅着青头小子被挟持着避往巷内,纷皆面面相觑,一时群矢齐瞄,引而不发。

其父胡烈闻报赶来,在巷外惊怒交加地问道:“这么多人马包围此处,怎竟让我儿子遭劫持了”师纂坐在街边檐下低哼道:“前巷似有埋伏,觉有好大的杀气潜蓄在内,肯定有人接应。老杜狡猾得很,不像钟会、邓艾那样好对付。谁不想活命,就进去看看”胡烈身边窜出数人,刚到巷口,便被恒兴和孙八郎撂倒。瞬即只剩一人慌退而出,宗麟取过长利所拿之刀,从墙边往外抛掷,飕然射贯躯背。眼见那人嵌刀扑倒脚下,胡烈退后两步低觑,失声说道:“我儿子的佩刀!老杜,你在里面吗以你的本领和身份,这里没几人拦得下。走就是了,捉我儿子做甚”

“过奖。”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在檐影里说道,“大家同僚一场,没人想为难谁。你们识相且退后,留下些坐骑,顺便给我送辆车来。出了城就放你的宝贝儿子,不然你狠我也狠。你一向知道,我跟钟会、邓艾不一样,他们比我更讲底线。我要狠起来,不但比他们狠,还比你们更狠。你要玩阴的,我这里更阴。我有足够的把握让你永无出头之日!”

“干嘛”胡烈向师纂悄使眼色,随即扬手示意部众散开,口中微嘿道,“何必跟老哥们耍狠我让你走,回头你可要说话算话……”

我悄瞥巷外,见其影蹑移,显似另有谋划,正要提醒,信孝拔出茄子,青头小子突然大叫:“爹!干掉他们……”有乐啧然道:“其声真吵,听着就讨厌。为何拿掉塞嘴之物”信孝嗅茄说道:“可我不想浪费这个茄子。急着想拿来闻一下,不然无法集中精神,注意力又要分散……”青头小子乱唾道:“你们跑不掉了,我爹从来是狠人,不会放过一个……”我摆头避开唾沫,恒兴却挨那青头小子吐痰沾在脚上,他皱眉看了看,啧出一声,抬脚脱下一只脏袜,拿来硬塞进嘴,强烈的气味猛然刺激之下,青头小子几欲晕厥。

恒兴蹦跳着穿鞋,有乐在旁抹脸懊恼道:“你早该脱袜塞他嘴了,看他刚才唾我一脸口水……”信孝闻着茄子不安道:“这条好像是死胡同,他爹若耍狠的话,我觉得咱们溜不掉了。”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在檐影里蹙眉说道:“我了解胡烈之为人,他肯定要玩阴狠伎俩。除非我们先教他明白,其子所临的处境将要怎样痛苦。”

信孝闻着茄子转觑道:“什么意思”有乐瞅见肿脖之士眼露狠色,乍为一怔,随即明白了,彼此目光交投,眉毛微跳,会意道:“意思是,要虐”肿脖子的儒冠文士狠声放话,故意让外边听清其意:“不是意思一下,我的意思不只是意思意思,而是真虐。”有乐忙扯高嗓音,使着眼色催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动手!”

孙八郎拿个东西伸过来拔指甲。有乐赞赏道:“没想到你如此斯文,也能做出这方面的贡献。”我探头问道:“那是什么”有乐唰的展开破扇,挡在我好奇欲觑的眼前,随口敷衍道:“没什么了不得,只是个指甲剪而已,不过也能剪到他很痛!”孙八郎懊恼道:“不行,这小东西使劲稍剪几下就坏掉了。我以后用什么来剪指甲”有乐忙问:“大家快集思广益,还有没更狠的刑具诸如瀛洲闺房四宝之类,拿来折腾人应该也行……”

长利使眼色让有乐走去一边,悄递个物。

有乐瞅着长利,纳闷道:“看你如此老实,不料也有这么淫荡的爱好。”我瞥见似是个形状怪异之物,没等细瞧分明,长利忙掩饰道:“哪的话这是老婆拿来杵我用的。出门时我忘了先搁下……”

有乐拿去杵青头小子,随即又问:“看来仍不够用。谁还有更阴狠的工具”

我想了想,拿个东西给他。“我这有个衣服夹子。你看行不行”

有乐忙接过来夹青头小子,说道:“正好用来夹你!”

眼见青头小子强忍不哼,有乐正感苦恼:“这些工具看来好像还不算很厉害的样子,恐怕反而弄他很爽……”小珠子嘀咕道:“信雄怀里有个‘爆梨’。”

不顾信雄欲躲,有乐强行搜身,从信雄襟内掏出来,拿在手上一张一合地瞧了瞧,讶然转觑道:“茶筅儿,你身上怎么会揣藏有这样狰狞的东西”

信孝瞟一眼信雄,嗅了嗅那物,猜道:“想是先前他在小女王那艘船上捡拾的。当时为对付女妖,西班牙人忙乱得鸡飞狗跳,有很多险恶之物掉落甲板上,撒得到处都是……信雄最爱乱捡人家东西了。”

有乐拿着转觑青头小子,逼视道:“呃!你惨了。看到我手拿的狰狞险恶之物没有此乃西洋刑房四宝之一,普遍使用于女巫裁判所。据说其强大的威力能令女巫受不了而现形,不是妖巫的那些妇女就糟啦。总而言之,跟那些妇女一样残忍的遭遇将会降临在你身上!然而因为你太坏,此是你应得的惩罚,仍要比日后被成都王剥皮好多了……”

胡烈在外闻声不安,忙道:“住手!你们千万别乱来,坐骑和马车已然准备好了。”我们纷纷往巷口窥望,果然见有马车垂覆帘幔,缓缓驶来。肿脖子的儒冠文士在檐影里说道:“胡烈似是受伤不轻,撑着鎗戟行走亦艰难,未必还能亲自出手,但他麾下彪悍部众不少。马车内必有埋伏,或许师纂就藏在里面。别等它靠近突袭,咱们快去抢先爬上那辆草料车,趁他们后退之时冲出去!”

不待马车靠近巷口,我们突然奔出,随即叫了声苦,不知高低。信孝和长利挟持着青头小子,在前边惶问:“路边那辆草料车呢谁偷走啦,怎竟没给我们留下……”胡烈坐在一张长凳上,驻剑遥望道:“别人偷走你们的车,不关我的事儿。我说话算数,这个交易仍然有效。放了我儿子,马车和坐骑便归你们自取。”

有乐在一排弓弩前懊恼道:“先前不是这样说好的……”马车驶近,霍然揭起帘幔,里面果然有埋伏的兵士拉动粗大的连弩,嗖嗖疾射。有乐跟前的弓弩手纷纷中矢而倒,胡烈猝似惊得从凳上翻跌,其畔的亲兵忙持盾牌护卫身前,竖起盾墙挡箭。

赶车之人忽踢其畔一个死躯落地,甩笠抛击,打翻屋顶上拈弓欲射的一个魏兵,提刀转撩车内猝发连弩的兵士,迅急搠杀数人,跳下来拉一匹马奔近,口中呼唤道:“快跟我走,右边那条巷子另有去路。”信孝闻茄而望,讶觑道:“那个提刀汉子似是向雄的兄弟向匡,幸好他先赶马车转偏方向,故意引导里面埋伏之人发弩猝袭胡烈他们,不然后果难堪设想……”

四下里喊杀声骤,火把亮光密闪,似有更多兵马冲涌而来。长利牵着数匹坐骑,跑在前边叫唤道:“快走快走!好多骑兵杀过来了……”信孝拉不住青头小子,猝挨一撞而跌,青头小子奔没几步,便被孙八郎揪返。胡烈急要驱使部众一起上前抢回其子,后边的兵士惊呼:“那些是邓艾的人马,重新打起其旗号,数百骑一齐冲杀来了,大人快避一避锋头!”

有个黑影悄上马车,连弩嗖嗖又发,屋顶上的弓箭手接继掉地。我转头望见那肿脖儒士从车内踢尸体翻落,招呼道:“邓艾麾下精锐杀近了,你们赶紧跑!几拨兵马乱杀起来,旁人若逃迟一步,恐遭池鱼之殃。”随即又拉弩转射几梭,驱退胡烈兵士。长利乘乱跑来,分发坐骑,急促说道:“咱们也溜,赶紧上马,大家挤一挤,坐骑不是太够……”

有乐推我上马,那个名叫师纂的大个儿家伙突从墙影里晃闪而出,我提醒未及,其已欺近长利背后,将他踢翻,伸手欲取长利所负之匣,高次忙绰伸缩无定的剑,蹦来削阻。不待孙八郎急援,高次倏挨一掌跌开。师纂见高次仍揪其衫不放,豁然扯襟拉裂,恼将起来,身前虽只不过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儿,他竟亦动了杀机,抡掌冷哼一声:“小娃娃找死来着!”正要劈头击颅,顷却断手落地,惊忙跃退,只见信照撩刀抢近,未待再斫,师纂先即惶然急奔而走。恒兴追往背后又挥一刀才返,夜幕中传来一声远蹿凄厉的痛呼。

孙八郎抱了高次上马,我们跟随向匡往巷内奔离,身后流矢纷飞,几拨人马相撞厮拼,胡烈猝遇白衣剑士出巷狙袭,率其部下陷入混战,一时顾不上追来。

不知不觉,城垣甩在后边。逃出之后,天色渐亮。向匡领我们一行尽绕小道,避开随处劫掠的乱兵,迳往江边。芦中有舟影渐近,一人在船头急切问道:“接到钟大人没有你要敢说个不字,我立刻愤恚死去……”向匡一怔,哑然无语,有乐忍不住哽泣道:“刚才逃得匆急,竟没顾上把钟会遗体抢回来。我们这般朋友当得太不象样了!”

闻听船上有人失声大哭,我亦不禁泪盈于眸。到岸边看见船头跪伏恸然之人披散一头苍发,向匡睹而动容,颤声问道:“哥,你的头发怎竟一夜变白许多”船尾有个秃顶老叟垂泪道:“先前被我拉住不放,在此等了你们一宿,你哥急白了头!”

宗麟在飘絮中揩泪转面,我见他亦然满头银发,仿佛又衰老了几分,在江边低吟若叹:“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