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八章:洛阳知己(1 / 2)

一碗茶的岁月 殷野望 9835 字 2023-10-09

他在角落的柱影下抬袖拭去眼泪,转身行出,擞落披肩的锦袍,接棹长剑在手,面对台阶下跪伏满地之人,决然道:“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朕夙怀不安,日夜忧虑。不能坐等那一天到来,如今必须做个了断。朕亲自率领你们去讨伐他。”

时人渴盼天降甘霖,润泽大地。偏偏又一年干旱,心犹未死,年号仍然是甘露。

他不愿任由命运摆布,亲自披氅上车,百官惊哗而散。只有殿中宿卫苍头官僮簇拥跟随,拼凑成一支苍发老卒和懵懵懂懂的稚弱小僮混杂之众,涌出宫外,奔去司马家讨伐。

小珠子述说到这里,嘀咕道:“就这样乱糟糟的时候,竟然在路上撞到了。”

信孝颤拿茄子忙问:“撞到了谁”

“妖精!”窗前数人慌跑而过,惶叫不绝于耳,迭声悸呼。“他们说有狐狸精从山上跑下来了……”

楼外已然一片大乱,四处锣声敲响,伴随着火光窜屋跳闪,烟焰弥漫中有人奔走惊叫:“闹妖了!道观里发生‘妖变’,真是作孽呀,被那只妖精跑出来,听说还掳走了杨夫人……”街边摆摊的瞽目老者摇头自叹:“国之将亡,必有妖孽。我每天在这里摆摊,告诫过你们很多次。不要有侥幸的心态,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看又出幺蛾子了是不是”

“又出什么幺蛾子呀”有乐从墙角伸头出来,摇扇惑问。“刚才听到有人喊‘闹妖’,狐狸精在哪儿”

“国危必有异相。”街边摆摊的瞽目老者忙拿一把各色形态的护身符递去,眨着浑浊之眼,拉扯道。“若是遇到瑞兽,见者可以坐拥天下。然而狐精这东西不好惹,大家最好买些护身符,花几个小钱消灾祛祸,本人专售青城山的驱邪符箓,只须扔些小钱,赶快拿去傍身……”

宗麟甩袖微哼道:“天行有常,不因尧存,不因桀亡。你这些手工粗糙的小东西,我不稀罕。就算白送也不要。”

街边摆摊的瞽目老者仍未甘心,拽住有乐,急促推销道:“买一送二,要不要”有乐被纠缠不过,拿了几个,拉我付钱,摇着破扇在旁悄问:“先前你用金叶子买单,叫了那么多东西吃不完也不打包就跑出来。掌柜的找钱给你也忘拿是不是”我正要掏钱,王戎挤过来说道:“此前掌柜找还的散钱我帮你收作一袋,全在这里了。莫忘了拿好,酒饭还未吃完,小阮他们说,过会儿再回来接着吃。你们也别走远,今儿这一带必乱得很。”

有乐将护身符分发给大家,转头见长利从袋子里掏些散钱付给摆摊的瞽目老者,有乐凑眼来瞧,啧然道:“这些魏国的钱币在别处好像没什么用,换些银两给我们还差不多……”我把钱袋子交给王戎,请他帮忙去买些坐骑和干粮,宗麟在旁称许:“聪明!毕竟从小跟你那老家翁四处流浪,混久了有经验是吧知道我们又要逃难,预先做准备了啊什么也别说了,回头你跟我去九州,我介绍个儿子给你……”有乐摇头说道:“你那些儿子不行的,有哪一个行最多仅只大友亲家稍微好些,不过她在我家见过那小子了,我觉得毫无火花。并且我一直纳闷,你为什么给这个儿子取名叫‘亲家’,然后你又跟他妈妈阿多闹离婚,急着要娶自己儿子的岳母,亦即同你的亲家母结婚,把家里搞得一地鸡毛……”

“他妈妈讨厌葡萄牙人,我告诉过你。”一提家事,宗麟又郁闷难遣,懊恼道。“反而我儿子的丈母娘,出乎意料地跟我志趣相投。可见早在这个儿子小时候,我给他取名叫‘亲家’是有天意使然。我这场离婚有如平生最难对付的恶战,所有儿女和家臣以及领地百姓全皆不站在我这一边,搞得我想再婚亦更艰难无比,以为能溜出来跑到你家跟你那位发疯的哥哥消心一趟,不料竟然穿越了,从而在历史上出没无定……”

“他才是在历史上出没无定。”忽听檐影暗处传来一语低哼,随着灯笼移耀而出,柱后伸出一只手,翻着叠皱之画,抬到我们纷纷转觑的眼前,逐张展示着说道,“骆真人留下这些惟妙惟肖的绘卷,显然里边所撷录的每一幅不同时期的历史画面,都有你们急着要找的那个小胖孩儿模样之人存在。看见没有他在各个不同历史时期发呆愣望,其中包括大泽狐火、高祖斩蛇、淮南八剑、龙虎大丹、黄巾起义……甚至还有赤壁之战前夜,他居然出现在曹操身边。更奇怪的是许多年前,丁建阳率领悍将吕布向董卓叫阵,他竟也在场。还有这幅,看清楚十常侍后边那个是谁”

有乐凑眼讶觑道:“咦,信雄何时变成‘十常侍’那伙里多出来的一个了,莫非还有‘十一常侍’这么离奇”

“何止离奇,这家伙从来不会长大。”随着激动难抑的语声,那只苍筋虬布的手在灯影之畔翻卷,微颤着说道,“最令人倍感惊憟莫明的是,还有这一幅极为古老的画面,荒凉广袤的冰川和原野绵延无尽,涸谷纵横交错,远处粗鼻獠牙的长毛巨兽成群走过。据骆真人留下的秘密记载说,早于一万年前,甚至可能远逾十万年,这个胖小孩儿出现在‘河图洛书’之旁,留意看那个崖壁碑铭般的异样古物,显然他知晓‘洛书牌’的下落……”

信孝颤着茄子惑问:“什么真人呀他怎会知道这些……”街边摆摊的瞽目老者翻着浊眼,在旁闷声咕哝道:“想是昔已隐匿不见的骆曜,这位早年在三辅潜练修真之术的异人被尊奉为真仙。据称他消失在一片迷雾里,起初不时出现,留下了神秘传说,后来再未露面。因其令人不安,历代朝廷禁绝了有关他的一切,不许世人多提。”

有乐似是心不在焉,便在我和信澄他们听得心痒难搔之时,他却不以为然道:“我看未必有什么真仙。可能他早就‘挂’了,在史尘浩淼的长河中已然死硬。所以历代的人们不爱提……”檐角暗处那只苍筋虬张的手再次翻页,呈现一张倒悬的道观绘像。信孝藉借灯笼昏光一看,手拿茄子颤抖道:“眼熟!”有乐亦不禁奇道:“这个‘真仙观’好像在哪里见过,然而我看你拿反了。”

长利在旁憨望雨巷,问道:“刚才向雄为什么哭呀”有乐转身,提手卯他脑瓜,说道:“信雄都出现在十万年前了,你还在这儿问向雄为什么哭难道你就不担心信雄在远古时候的冰原上哭吗……”长利挨抽,歪撞灯笼那边,一下磕瘪掉,随着火焰窜迸而起,绘卷沾燃落地。

信孝伸手欲捡,却被烫炙而缩,由于那些似是羊皮卷之类的陈旧东西烧得太快,我来不及细瞧其余绘像,眼前乍亮又暗,信澄到墙角那儿乱转着惑寻道:“刚才是谁在这里说话,那个家伙呢怎么焰光一暗又不见其踪影……”长利爬起来憨问:“你是问向雄吗我也想知道他为什么哭……”

向秀以手遮头,冒雨跑过来,在檐下擞衫说道:“哦,他呀此前是王经的旧部,初仕魏为郡主簿,刚出道就侍奉王经。向雄起初给时任太守的王经做事,后来王经受命出去领兵打仗,与蜀汉大将姜维周旋过一段时日。向雄留在郡内,短暂跟过几任上司。不幸的是他时运不济,据说他跟谁,谁就被砍。最近他又有一个上司被剁,刚换另一个老大,出衙门就挨砍了。所以他伤心,眼看走投无路时,王经奉召上洛,出任司隶校尉,任命向雄为他的都官从事。不料又出事了……”

信澄听得咋舌不已,恒兴在旁摇头说道:“我不信真有这么邪门儿。想来只不过是一连串的巧合而已……”信孝颤着茄子转觑道:“我看不是巧合能说得过去吧向雄回来跟王经,没多久王经完蛋。此后向雄去跟钟会混,你看钟会下场如何钟会玩完之后,向雄冒死替其收葬,司马昭最终原谅了向雄,宴请他吃喝并给他做官,让向雄跟其混饭,随即司马昭中风而死。其长子司马炎建立西晋,仍让向雄跟他混饭,不久司马炎身心健康每况日下。司马昭的次子司马攸受封为齐王,在当时总领军事,安抚内外,很得人心。司马攸重用向雄,并宠信嵇康的兄弟嵇喜,晋武帝晚年,朝廷内外要求司马攸继位的呼声高涨,钟会的堂外甥儿荀勖一伙趁机进谗将其排挤出朝,致使司马攸气恨发病,呕血而死,年仅三十六岁。”

总是一副眉花眼笑模样的刘伶抱了些雨衣和伞过来,立在廊间,静聆宗麟说道:“王经是冀州的名士,其乃河北清河人,农民出身。陇西之战遭姜维击败后,王经作为魏军初败和此后毁坏的造成者,被召回京城另行任命,雍州刺史之职由邓艾部将诸葛绪填补。王经回京先后担任司隶校尉和尚书,颇受魏帝曹髦宠幸。他夹在曹魏宗室和司马家族的权力争斗之间,处境如履薄冰……”

“最近有风声说,”向秀不安的低言道,“皇帝不顾王经劝诫,执意讨伐司马昭。洛京恐怕真的出大事了,宿卫营刚才连番来人,急着找阮嗣宗,说是情势有变,皇宫里和相国府纷在催促他赶回料理。我听到些片言只句,一边是催他出兵,另一边则要他按兵不动。嗣宗看来也很为难……”

我正感奇怪,闻言忙问:“阮籍去哪里了刚才好像看见有个人急着来找他,称其为侯爷……”

“启禀关内侯,”一骑冒雨匆至,不待驰近,先在檐外滚鞍下马,抢步疾行,向庭前披雨篷伫立之人行礼趋陈,肩膀似颤难抑,哽声说道,“步兵校尉阮大人,府前出事了!相国让人四处找你,别的不许细说,只要你赶紧前去,帮着安抚宿卫各营,不放一个兵出外。肃清全场,好让钟会他们先收拾王经等一干人……”

“阮籍在前边,”宗麟在我旁边悄谓,“当年曹髦即位为帝,立马赐与钟会‘关内侯’的爵位,迁任阮籍为散骑常侍,使其扈随天子左右。司马师为了笼络人心,大肆封官晋爵,阮籍也被赐为关内侯。淮南生变之时,司马师因患目病暴卒于军中,由其弟司马昭继任大将军。阮籍为避开司马家族的疑忌,主动向司马昭请求外出任官。只十余日又被召回京师洛阳,让他留在司马昭身边做事。大约只过一年,阮籍请求作步兵校尉。当时钟会建议司马昭同意,钟会是司马氏的心腹,曾多次探问阮籍对时局的看法,阮籍都用酣醉的办法获免。司马昭本人也曾数次同他谈话,试探他的见解,他总是以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搪塞过去,使司马昭不得不说‘阮嗣宗至慎’。司马昭还想与阮籍联姻,阮籍竟大醉六十天,使婚事无法谈成。步兵校尉一职,虽然是朝廷中枢的属官,但不像散骑常侍那样与皇帝有亲近的关系;虽说是武职,却又不执兵权,仅领宫中宿卫,不会给司马氏造成压力,容易引起司马氏的猜忌。阮籍担任此官职时间最长,所以后世通常称之为‘阮步兵’。”

“谁说时无英雄”孙八郎在船头垂涕而叹,“钟会与阮籍,在这场‘甘露之变’都没能做英雄。或许他们也曾扪心自问,当时果然有这个本事在危急关头力挽狂澜吗曹髦似亦曾经寄盼望于他们这等样人物,然而关键时刻跟随曹髦一拥出宫,真敢去诛司马昭的只不过是些老弱僮仆。曹髦天真地召唤百官跟他一起走,群臣纷畏而逃,争相跑去向司马昭通风报信。时任尚书的王经没跟着去向司马昭告急,仍在宫中劝说:‘如今权柄掌握在司马昭之手已经很久了,朝廷内以及四方之臣都为他效命而不顾逆顺之理,也不是一天了。而且宫中宿卫空缺,兵力十分弱小,陛下凭借什么一旦这样做,不是想要除去疾病却反而使病更厉害了吗祸患恐怕难以预测,还盼三思而行。’曹髦不肯听劝,掷诏书于地,断然道:‘纵使死了又有什么可怕的’这位十九岁的皇帝拔剑登辇,率领苍头老兵和僮仆们冲向司马昭的相府,就此踏上了不归路。”

信孝闻茄说道:“曹髦一行刚冲出宫外,先遭遇司马昭的弟弟屯骑校尉司马伷及其部众,曹髦左右之人怒声呵斥他们,司马伷的兵士都吓得逃走了。司马昭的亲信贾充从外而入,迎面与曹髦战于南面宫阙之下,曹髦亲自用剑拼杀。贾充部众不敢抵抗,众人想要退却,贾充之军将败,骑督成倅之弟太子舍人成济向贾充问道:‘事情紧急了,你说怎么办’贾充发狠说:‘司马公养你们这些人,正是为了今日。如今之事,没什么可问的!’于是成济立即抽出长戈上前,从背后刺穿曹髦,把他弑杀于车下。司马昭闻讯大惊,自己跪倒在地上。司马懿的三弟、太傅司马孚奔跑过去,把曹髦的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哭得十分悲哀,号泣道:‘陛下被杀,是我的罪过啊!’司马昭急忙召集群臣讨论善后。陈泰不肯来,司马昭让陈泰之舅尚书荀顗去叫他,陈泰昂然道:‘人们议论说我陈泰可以和你相比,今天看来你不如我陈泰。’但子弟们里里外外都逼着陈泰去,这才不得已而入宫,见到司马昭,悲恸欲绝。陈泰激愤得说不出话,伸手只是指着。司马昭也对着他流泪,询问:‘玄伯,你将怎样对待我呢’陈泰说:‘只有杀掉贾充,才能稍稍谢罪于天下。’司马昭考虑了很久才说:‘你再想想其他办法。’陈泰冷然道:‘我说的只能是这些,不知其他。’司马昭就不再说话了,改而威逼郭太后下旨,按自己的授意将曹髦抹黑一通,褫夺皇帝封号,简陋下葬之时,百姓相聚而观之,纷议:‘是前日所杀天子呀!’许多人掩面而泣,悲不自胜。名将陈泰因过于悲恸,不久吐血而死。”

宗麟叹息道:“曹髦没有软弱、屈辱和退让,而是敢于直面,奋起抗争,视死如归。在古代有类似遭遇的皇帝之中,为数实在不多。这位壮志未竟的皇帝,更是值得尊敬的斗士。他有一身傲骨,以最刚烈的血性,为了活出帝王的尊严,为了活出人性的高贵,不惜以生命为代价,与残酷的命运抗争。用壮烈的死亡,不但赢得了帝王的尊严,更赢得了世人的尊重。与其苟且偷生,毋宁高贵赴死。不久,司马昭以‘教唆圣上’、‘离间重臣’等借口杀死了曹髦的心腹王经。《魏书》的作者王沈是王昶之侄,因为告密出首立功免死,因功封侯,食邑二千户,时隔快二十余天,司马昭又因群情激愤,诛杀了成济三族。成济兄弟不服罪,光着身子跑到屋顶,大骂司马昭,被军士从下乱箭射杀。”

恒兴在后边低嗟道:“曹髦被司马昭心腹贾充指派的奸险小人成济所弑,王经因为没向司马昭告急,他和母亲及其家属被拘捕交付廷尉处置。王经向他母亲谢罪,老母亲脸色不变,笑着回答说:‘人谁能不死,只恐怕死的不得其所。为此事大家同死,还有什么遗恨!’王经母子被诛杀的那天,故吏向雄为之痛哭,悲哀之情感动了整个街市的人。”

“洛阳知己,”雨巷里突然传来哭声,一个憔悴汉子跪在泥泞中哀恸而泣,捶胸悲问,“皆要作鬼了吗”

“咦,向雄怎竟又跑出来啦”长利憨望道,“先前他不是让人揪走了么没想到这么快又跑回来接着哭,你看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样子有多辛酸。每次他一哭,我的心就跟猫抓一样。难怪后来司马昭也受不了,亲自听过他哭诉,直接挂掉……”

街上一排灯笼接连跳焰爆迸,现出沿河树上倒挂的衣冠零落之尸,不知何时已有多个乌衣家伙着了道儿,悬躯枝稍,淌血洒落,雨泥殷染一片。路边多间房屋着火,商铺被砸得门窗飞撒,人群纷跑而过,王戎牵来数匹坐骑,穿行着叫唤道:“我听说洛阳出了乱子,有人趁火打劫。火要烧过来酒楼这边了,别在檐下呆着……”

“他嚷什么”长利挤在人丛之间,转头憨问,“四周乱糟糟,我听不清楚……”

“闹妖了,”一个头发蓬乱的大婶光着膀奔过来绘声绘色地述说,“狐妖作祟。看见那边悬挂的死尸没有先前都是大活人,个个生龙活虎,揪着那个跪在巷内哭嚎的汉子走没一会儿,在角落里撞到了狐精,发生厮打,转眼就都挂到树上了。别以为我没看见那只狐妖,当时我在后边洗澡,正要清洗大腿根那儿,听到外面有打斗的动静,我连衣服也没来得及穿齐整,连忙爬到窗外看打架。幸好我及时溜出来,房子着了火。你瞧那只狐狸精又跑过来了,在巷中出没无定……”

我们纷随指点的方向移目寻觑,果然看见烟雾中窜过一个披罩毛裘之影,遮头盖脸,却掩不住其脖肿大。他猫身蹑行,腰后垂下一条绒袖,浑然未觉映壁晃曳如尾,靠在墙下小心翼翼挪步移躯,悄至憔悴汉子身后,拉扯道:“茂伯,快跟我走。我和阿鸯刚好在那边饭馆喝酒,顺便帮你打发了邵家那些人,你怎么又跑回这里哭别再哀嚎了,听说邵醉翁便在左近,我可打他不过……”

有乐摇着破扇,从墙边探觑道:“溜到向雄后边那家伙好像有点眼熟……”只听呼簌一响,又有个乌衣人掼飞而过,甩到树上倒挂。一个青衫之影飒收布索撩荡,跃落墙头,拽起憔悴汉子,趁乱腾身急离。我揉眼忙瞅,纳闷道:“那个青衫男子也很面熟……”憔悴汉子目光沉痛,被拽离之际犹自哀哭不停,一路悲恸难当,号泣声萦绕在街头巷尾:“洛阳知己,还剩几人”

小珠子忍不住嘀咕道:“向雄似乎也曾走失在迷雾里,不知他去过哪里”有乐摇扇追觑道:“怪不得他看上去总似有点怪怪的……向雄这厮到底是字茂伯,还是伯茂来着房玄龄说:‘茂伯笃终,哭王经以全节。休然追远,理邓艾以成名。’而習凿齿则称:‘向伯茂可谓勇於蹈义也,哭王经而哀感市人,葬钟会而义动明主,彼皆忠烈奋劲,知死而往,非存生也。’不知谁叫对了他的字号”信孝闻着茄子说道:“晋书等正史直呼他为雄,历代士人管他叫‘向雄’就对了。据说邓艾的后事亦由他帮忙操办,因为邓艾当时也和钟会一样背上叛逆罪名,命丢在蜀地,暴尸于野。人们多数很势利,钟会和邓艾发达时,众人争相攀附。他们一旦出事垮台,众人避恐不及。连尸骸也散落多日没人肯理,唯有向雄挺身而出,所以后来司马昭、司马炎父子也为之感动,从此就任由向雄在宫廷迳出直入,纵横一世,直至愤恚而死。又让向雄之弟向匡出任护军将军,继续守护司马家的子孙……”

我们正为之唏嘘不已,头发蓬乱的大婶光着膀追打披罩毛裘之影,在巷中叫嚷道:“狐狸精要跑了,打你个狐狸精!”披罩毛裘的肿脖子家伙慌忙攀过垣壁,溜得匆促,摔到巷墙另一边,鸡飞狗跳之声不绝于耳。头发蓬乱的大婶光着膀爬上墙头,登高大叫,指挥街坊邻居敲锅鸣锣追击,往巷子深处展开包围。披罩毛裘的肿脖子家伙状似飞狐窜掠,慌溜飞快。头发蓬乱的大婶光着膀揭瓦投掷,悍追不舍,其大呼酣叫之声响彻夜空,不时光着脚丫从有乐和长利头上蹦跳着踩过。长利他们叫着苦,仍欲跟去看热闹。宗麟拉他们回来,避到檐下蹙眉仰望道:“妇女果然凶猛,其如猛兽也!”

这时酒楼亦已烟焰乱冒,王戎牵来坐骑,交缰给恒兴拿好,在浓烟中不安道:“整条街着火了,大家纷跑出来,山涛他们怎么还不慌不忙地坐在里面喝酒”刘伶转望道:“酒没喝到八斗,山涛是不会走的。至于小阮,好像先前出来过,又进去接着灌黄汤了。不溺死在酒盆里,抬也抬不走他。我去试试拉他们出来……这些雨衣和伞你们先拿去。”王戎亦随而入,我在烟雾中强忍熏咳寻觑道:“大阮呢”

眼见酒楼燃烧着倾覆坍塌,匾落于地,宗麟拉我和有乐跑避之时,信孝颤茄而随,跳过燃焰之匾,边奔边瞅,问道:“可惜了一幅好字,不知出于何人之手笔谁晓得此酒庄门额‘小天下’的由来”向秀踏破沾火之匾,一蹦而过,说道:“钟会他父亲昔时题留之字,取意于‘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然而此间酒家的‘大东’乃泰山羊氏,惯做的是鲁菜,题这个名儿未免托大。想是先前有谁趁机放火,烧他一把。泰山羊氏势力日甚,许多人看不惯。王戎就跟他们从来不和……”

“将来还要闹得更欢。”信孝闻着茄子在我旁边小声说道,“王戎出身琅玡王氏,世家望族。此后出任建威将军,参与晋灭吴之战。为配合杜预的伐吴攻略,他在灭吴之战自领一路人马出兵武昌,战后以功封侯于安丰,世称‘王安丰’。王戎及其堂弟王衍素与征南大将军羊祜不睦。羊祜在荆州时曾欲以军法斩王戎,又谓王衍败俗伤化,故王戎、王衍兄弟衔怨,经常诋毁羊祜。时人语:‘二王当国,羊公无德’。此后王氏得势,实现‘二王当国’,王戎治理荆州时,他拉拢士人,颇有成效。因而历任侍中、吏部尚书、太子太傅、中书令、尚书左仆射等职。更升任司徒,位列三公。王家兄弟大力排挤羊氏势力,最终使王氏世家成为西晋到东晋朝野最强势的家族。”

“王戎他们亦是有仇必报的,”宗麟微喟道,“竹林七贤也跟向家兄弟一样快意恩仇,许多年后他仍念念不忘嵇康与阮籍。王戎任尚书令的时候,有一次身穿官服,乘轻便小马车,从黄公酒垆经过,回头对后面车上的人说:‘我从前和嵇叔夜、阮嗣宗一起在这家酒垆痛饮,到竹林之下游乐,我也参预末座。自从嵇生早逝、阮公亡故以来,我就为时势所拘绊。现在看到这酒垆虽然很近,却又像隔着山那么遥远。’他一路回望,留下魂牵梦萦的长叹,此即‘邈若山河’典故的由来。”

信孝闻着茄子说道:“不知你们有没留意到,其实这里有至少两三个小圈子很活跃。时而交叉,时而不相交集。向雄、向匡、杜预、文鸯、胡奋、司马攸、甚至还要加上钟会、荀勖,其纠缠交葛不休,算是能拼凑成一个利害攸关的圈子。‘竹林七贤’又形成另一个小圈子,从旁连续交替发挥作用。这些圈子的活动,及其产生的影响,造成了从三国末期到魏晋南北朝这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变迁,然后翻页到隋唐五代……”

“恭喜你发现了‘小圈子’,”有乐抬起破扇敲头,随即往前一指,咋舌儿道,“但却好像有些更大的‘怪圈’使咱们走不出去。你有没发现我们竟似被火圈包围了,四周还不断有人推来许多燃烧的草禾车,堵塞各处路口不让过。”

“泰山会做法,”火光烟焰中窜现数行玄袍术士的身影,打着灯笼火把,络绎而至,几个光膀壮汉抬着羊头巨像冲撞过来,后边跟有一个浓妆艳抹的三髻女童踩着高跷乱舞,口中不时念念有词,忽然喷火吆嚷,“替天行道。”

向秀一见便即不安道:“瞧这派场,似是羊徽瑜来了。前边行列中那个傲慢轻狂的宽袖少年,名叫羊琇。其乃太常羊耽与才女辛宪英之子,羊玄之的叔父,羊徽瑜的从父弟,羊祜的堂弟。为人奢侈放恣,名闻京师。但他毕竟出身泰山羊氏,素有智谋。年少时便与司马炎同门,一起修炼骆仙秘术。”

信孝闻着茄子在我后边悄言道:“他侄孙女羊献容成为晋惠帝司马衷的皇后,生下清河公主。八王之乱时期,几经废立。永嘉之乱,匈奴兵攻陷洛阳,羊献容被俘,遭胡人刘曜强纳为妾,深受宠爱,先后生下三子。迭逢战乱之时,她与前夫司马衷所生的女儿清河公主被掠卖为奴,际遇唏嘘……”

话未说完,其茄迸开。霎随鞭声荡响,缠脖绕颈一拽而飞,跌到高跷之畔,三髻女童提鞭拉扯他悬躯而起,瞪眼近觑,满眸厌恶之色。忽唾口水,噗噗连沾脸面。信孝无助地发出哀鸣,挣扎着又拿出一个茄子,勉力抬到鼻前嗅了嗅,苦着脸向我们转头说道:“大家小心,她好像不是女童儿。”

没等我们看清,只见那个眉梢微垂的白净俊秀之人越众而出,抬首仰望道:“奶奶,先办正事要紧。”有乐忙以破扇遮面,低言道:“邵悌出来了!曾听钟会提及邵家的‘老奶奶术’很厉害,看来这一关不好过……”

“是吗”信澄着地一滚,翻到路边的树后,晃伸袖铳,抬起来倏然轰击高跷之上那个三髻童影,使其猝受所惊,踩着高跷摇晃欲摔,穿条纹衫的小子点烟花绽射,夜空烁耀辉闪,那些玄袍术士纷与路人一起抬面惑望,随着烟花在眼前爆芒撒开,顷皆哄动四散。孙八郎趁机挥戟扫打,接连掼翻几个忙乱做法欲加抗御的玄袍术士,左手霍霍抡转长戟,右手绰出宝剑,削折三髻女童脚下蹬踩的半根高跷。三髻女童登时站立不稳,眼看将要摇摆而坠,怒将手中拎着的信孝投掷过来,恒兴扑身飞接,抱住信孝窜避之时,数袭玄袍之影悄掩上前,链索齐出,抛甩交缠,恒兴出刀欲斫,腕臂一紧,先被飞索勒缚。信照挥刀疾劈,往玄袍晃移的影躯之间掠刃往返,迅即撩断数条飞索。恒兴翻转刀锋,就势抹落几只手臂。脖颈突然交缠鞭梢倏紧,气息立窒,三髻女童踉跄扯鞭,将恒兴一拽而翻,伸来半截残剩的跷杆,往身上急促践踏,尖着嗓声叫道,“何方小妖,竟敢冲撞法驾。罚你们下辈子不能做人!”

信照见势不好,连忙伸刀削向跷杆,迫那三髻女童跌撞跳避,提足蹬杆插在檐柱上,转身坐到瓦脊边,拈指捏诀而视。长利乘机拉恒兴倒退而走,几个玄袍术士耍着火练子飕飕追击,宗麟忽从檐下转出,一掌一个,捺按胸胁,摧送其躯接连掼飞,撂落河中。三髻女童睹而失诧,尖叫道:“无礼!什么路数”宗麟回掌拢袖,忽出一拳旁击,利落地打飞一个扑来拼搏的光膀壮汉,旋即负手于腰后,气定神闲地说道:“一千三百多年后的武学进境,你们是不会懂的。”三髻女童变色道:“不想做人,你们就继续闹……”

有乐啧然道:“想罚我们做羊是不是好让你们恃仗权势,世世代代薅羊毛,最好是教天下百姓从此甘心当羊,甚至做牛做马,你们就开心了”话声未落,嘴前绽开一朵白莲花,将他吓一跳,欲往柱后缩避不及,白莲变掌,幻化手影,掴嘴数下,有乐晕头转向之际,三髻女童不意揪他而起,呵斥:“没大没小,掌你的嘴!”

我在下面捏拳一挥,却又毫无反应,正为有乐担心,忽见袖影飞晃,往三髻女童面前一挥而过,其嘴巴愕刚张开,便含了一支晃出袖口的机括铳。三髻女童一怔而觑,只见信包歪叼半棵卷烟棒儿,从其畔悄立而起,随手扣下勾机,砰然轰响。有乐惊忙跳离檐头,跃坐羊头巨像上边,一骑而呼,咧着嘴叫了声疼,翻身蹦落于地,兀自捂胯痛跳,又听得砰一声响,有乐惊望道:“又要震坏耳膜……”

信包歪头掼落,懵爬而起,叼着半棵卷烟棒儿慌奔,三髻女童嘴腮流血,不顾头发冒烟杂乱,在后边暴跳怒追,一路甩手抡腿,连连撂飞多人,没头没脑地扑窜迅急,信包慌不择路,腰背迭挨数踹,扑跌于地。三髻女童跳上来抱缠其躯,往人群里翻来滚去,揪住信包掌掴不休,并且猛烈撕咬。信包叼烟招架,鬓发凌乱,似渐穷于应付。火光烁映其脸清俊,俏不可喻,三髻女童爬在他身上扭打一阵,竟忍不住俯嘴挨近,呶唇贴向面颊。众人见状皆为错愕,那个眉梢微垂的白净俊秀之人连忙越众而出,趋前加以喝阻:“九奶奶,你这是在干什么别这样当众失态,让人笑话我们邵家。都怪太爷爷不好,晚年又生你出来。要知道你辈份高,必须时刻注意矜持……”

三髻女童浑若未闻,依然故我。信包嘴叼的卷烟棒儿湿垂蔫落,气息似要透不过来。长利他们挤到一边愣看,有乐摇着破扇傻眼之余,不禁咋舌儿道:“邵家的‘老奶奶术’果然厉害!你看信包竟被搞到中招迷糊了,连烟也顾不上抽一口……”信孝闻茄惑觑道:“她到底有多大来着”那个眉梢微垂的白净俊秀之人拉扯三髻女童,郁闷道:“她算得是我奶奶,你说有多大九奶奶自从七岁那年错练了法术,后来就不长大了,迄今大约至少已有二三十个春秋,样子竟没变过。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说来都是一地鸡毛……”